第2章 前因

陆澄将记者证递上，将方才跟马寒声的说辞，再次向董德说明了一回。

“原来是这样啊，陆小姐想必拍照写稿也一流的啦，那咱们赶紧工作去哟。”董德没有深究因果。说起起他其实并不是胖，只有脸部有点婴儿肥，加上肤色极白五官秀美，显得面庞格外饱满，像只精雕细制的狗不理包子。

陆澄说：“刚上船，不休息一会儿？”

“唉呀，两个女人连轴戏，三个女人戏中戏，哪儿来的消停。”董德一脸无可奈何的优雅，说话的仪态腔调有着与五官似搭非搭的斯文秀气，或者说，有些微的女性化。

陆澄跟刘静打过招呼，挎上相机跟随董德走出房间。前方，马寒声的身影在内廊道至船艏的拐弯处一闪，消失了。从房门到船艏的距离分析，他应当至少偷听了陆澄和董德的部分谈话。

陆澄问董德往哪儿去。

董德伸出一根手指戳向天花板，“楼上，二等舱。”

中庭位置的电梯仍然处于忙碌状态，二人就沿着旋转楼梯上行，一面观景一面闲聊。

陆澄斟酌着语气，诚恳地说道：“董导演，您现在晓得啦，我不敢讲是临危受命，只能说临时受命，对贵公司的几位演员，还有工作内容，都了解得很少。还请您多多帮助提点。”

“这好说得很呢。”董德的眼珠子很忙碌，在周遭经过的那些姿容各式肤色各异的女人身上巡游，嘴上回答得倒干脆，“陆小姐也不必有顾虑啦，先前的马小姐，也就昨晚晚宴时候，跟我们几位正式照面，算不得熟悉。所以嘛，甭担心，稍有眼力的，就晓得你聪明干练，做事有分寸的，比那位木讷的马小姐靠谱得多，换得挺好啦！还有哟，千万别再董导演董导演的称呼我，多生分，又土气，叫我的英文名，Peter。”董德捂嘴轻轻一笑，“陆小姐有英文名没有，咱们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小姐前小姐后好生分。”

“我倒没有英文名，Peter ,你就唤我……小澄好了，同事都这么称呼我。”陆澄爽朗地回答。

“喔，小澄。”董德亲昵地拍拍陆澄的肩，“能同上一条船，就是缘份。放心，我会关照你的，你懂的——”他狡黠地眨了眨细长的眼睛。在陆澄还在忖度他话中深意时，他已经及时地收回了按在她肩头的手，说：“走吧。”

“能同上一条船，就是缘份。”董德的话，似乎包涵着命运玄机的哲理。陆澄想，她登上这艘邮轮，确属意外的机缘。

半个小时前，作为《新申报》时政版记者，她与同事秦立等候在太古码头二号栈桥侧边，准备对一位抵沪附日的国民政府“大人物”汪先生进行独家专访。然而，这并非她的真正身份和任务。事实上，她与秦立均隶属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中苏技术研究所上海组，秦立是她的顶头上司，组长。

中苏技术研究所是1937年8月中苏结盟后，基于对日军事情报领域的合作而设立的联合情报工作机构，在天津、北平、山东、上海、汉口、香港等地均设有情报组，组员少而隐密，就算在军统组织内部，他们的身份也属于绝密。秦立和陆澄的的真正任务，是执行另一桩刺杀——刺杀一名与“汪先生”乘坐同艘邮轮登岸的白俄女人，薇希。

事情起因于前一晚，即5月5日苏联方面传来的求助急电。当下苏日两国外交对峙，形势紧张，一名高级军官决意叛逃日本。此人苦于被严密监控无法脱身，遂令情妇薇希携带绝密军事情报取道德国、香港潜入上海，意图将这些情报作为对日本当局的“见面礼”，以期日方协助其从苏联潜逃。苏联情报部门察知此军官的图谋后，十万火急电传军统局本部，请求中方派出特工人员，在薇希登陆上海时实施刺杀，并同时销毁情报。

可巧的是，据情报，那位与蒋委员长作对多年，去年底发布艳电公开投日的“汪先生”，将与薇希搭乘同班邮轮抵达上海。军统上海站锄奸队早已严密部署，将在码头全力狙杀“汪先生”。这是一个机会，秦立和陆澄的行动计划，即是以记者身份为掩护，在旅客下船时迅速锁定目标，当众多记者抢冲上前采访“汪先生”或“汪先生”被刺现场混乱时，寻找机会近距离刺杀并引爆小型手雷，损毁薇希尸身和行李。

计划原本进行顺利。他们在离船上岸的旅客中发现了薇希，这位姿容绝美的白俄女人不紧不慢地走在“汪先生”身后，中间只隔五六名旅客。然而在他们以左右包抄之势靠近，准备动手时，突如其来一通推攘，将他们挤倒覆压，继而的枪响声加重了骚乱。待二人爬起，事情已经结束——不仅被宪兵簇拥保卫的“汪先生”被狙击步枪击中眉心，当场毙命，薇希也莫名地死于非命。

现场、江岸和码头立即被日本宪兵队封锁，准进不准出，一名试图冲出码头的记者被当场击毙。陆澄认出，他是军统锄奸队的秘密成员。接着被追击至江岸击毙的，是潜伏在太古仓库顶层的军统狙击手。

还好，在得到增援前，日本宪兵队的力量不足以让所有人听命不动，日方也不至于公然挑衅法租界管理权限和旅客人权。只要不试图闯出码头，行动是自由的。

秦立在人群中匆匆消失，再出现在陆澄面前时，手里多了一只行李箱。在这期间，宪兵队又杀害了一名试图闯关的海关工作人员。

“任务失败。这是惟一的补救办法。”当时的秦立面带和煦微笑，江风吹拂风衣飒飒，让这位《新申报》著名的首席记者益显气度轩昂，姿态很像正在为朋友送行，喁喁私语。

他告诉陆澄，刚刚得到消息，今天被刺死的并非真正的“汪先生”，日本方面也没有从死去的薇希身上找到需要的情报。

两路人马，两项任务，全都失败。

没有时间默哀战友，秦立继续通报情况，现在日本人把怀疑的目光盯在了停泊在3号位的“QUEEN”号豪华邮船上——现场封锁密不透风，江面近距离停驻的除了刚刚抵达的邮轮，没有其它舢板小艇，除了“QUEEN”号；而且，作为当日惟一出港的邮轮，旅客上船的3号栈桥离事发点距离非常近。

陆澄迅速分析得出结论，“刺死薇希并取走情报的人，大概率是逃入了即将启程的“QUEEN”号邮轮。日本方面不敢擅自闯入英国邮轮进行搜捕，邮轮将按期出发？额……所以，为补救任务的失败，我们要潜入邮船，找到这个人。”

一缕苦笑掠过秦立的嘴角，“不是我们，是你。”他将行李箱和一张船票递给陆澄，“邮轮检票严格，时间紧急，我只能找到一张船票，文艺版记者马寒音的。你拿她的行李上船，对船上明星公司那几个人的解释是，报社临时安排你顶替她的工作。其他的事情我会解决。陆澄，这是一次没有搭档的行动。”

陆澄一怔，连带拿船票的动作也迟滞一秒。

“情报可靠吗？”按照纪律，陆澄不能询问情报的来源。

“可靠。”秦立回答肯定，目光投向码头的入关检查处，那名海关工作人员的尸体被粗暴拖走，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他本来可以不用死，刚刚，我们接头的时候，被发现了，他用自已的命掩护了我。”

“陆澄，为了牺牲的同志，这件事无可推辞。”秦立上前两步，将船票扣入陆澄手中，拉近两人距离的同时，也貌似亲密地扼住她的手腕，并顺手将一沓钞票塞进她的西裤裤兜。

她在感受到他冷洌呼吸的同时，也对上他深邃狠利的目光，“陆澄，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低调内敛得可怕，甚至很多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还要神秘。不过我相信我的眼光，我并不怀疑，你完成任务的能力。别紧张。”

“呃——”陆澄迟疑片刻，微微眯眼，嘴角上翘，“组长，其实，你比我紧张。”

秦立立即省悟，手上力道略松，索性将眸底的忧惧释放出来，急声说：“任务发生变故，后果严重，你我不止将承受组织制裁，更关涉无数人命和全盘战局。你明白吗？”

“我明白。”陆澄迅速接过话头，短暂的震惊和惶惑后，她立即清楚面临的处境，掂了掂手中的行李箱，换成她微笑看向秦立，如沐春风，“如果这项任务只能我独自完成，这就是我属于我的征途。”

秦立看向她的目光由诧异转为欣赏。

“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优秀。”

“因为作为新女性的标志之一，是勇于面对现实。”陆澄眸底有晶亮的黠光。

“新女性？”秦立面露不解。

“既然让我顶替马寒音，同在一家报社，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的工作，我恰好大概了解几分。”陆澄稍理思绪，微笑着快速说道：“马寒音是明星公司新女性电影项目的专职记者。作为沪上最有名的电影公司，明星公司今年打算斥巨资开拍一部反映新女性精神的电影，前段时间搞了一次选秀，招揽了三名据说颇有潜质的演员，送往巴黎最有名的艺术学校培训后确定主演。明星公司的老板给了咱们报社一大笔款子，要求报社不仅得大举宣传造势，还要派出记者全程采写报道选秀、培训和定角过程。这趟美差便落到了马寒音的头上，这回往赴巴黎的培训，她全程陪同。”

“原来是这个意思。不错，跟我所了解的基本一致。”秦立眉头慢慢舒展。

“告诉我明星公司三位登船演员的资料。”陆澄迅速切入正题。

“不是三位，是四位。明星公司还派了一名叫董德的导演带队，三名演员，加上一名导演，以及作为随行记者的你，一行共有五人。”秦立解释道：“刚才在码头上，我碰到了董德，跟他打招呼闲聊几句套了话。他曾经是我的邻居。”

陆澄点头，“好，我知道了。”

“至于其余三名女演员的具体情况，只能靠你自己去了解掌握。好在你是临时受命顶替马寒音，又不在文艺版工作，不会容易引起怀疑。”

“你我怎样传递信息？”

“发电报。邮轮上有专用电报室，用暗语。我也会适时回复电报。”

“从上海到马赛的邮轮，一般行程二十来天。看来我得抓紧些。”陆澄轻开一声。

“不，没有二十天。”秦立迅速纠正，“只有三天。”

陆澄一怔。

秦立无奈地苦笑，解释道：“你认为无论日本人和还是劫走情报的人，会有耐心和时间让这份重要情报在海上漂流二十天？从上海到香港站，只有三天时间。”

陆澄懂了，“无论谁取得情报，一次会设法在香港下船。”时间紧迫得惊人，陆澄只能在心底为自已鼓了一把劲，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把马寒音怎么样了？”

这一次，秦立笑得很轻松，“陆澄，我曾经跟你说过，我是专业的特工。是专业的特工，不是刽子手,更不是抢劫犯。专业的特工，是为国为民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你可以放心使用她的东西。”身边的旅客已陆续上船，侧目远眺，“QUEEN”号的验票闸口前没剩几个人了，秦立张开臂膀，将陆澄合身拥抱。

“好了，时间不早了，让我们告别吧！”

江岸边有徐徐微风，在拥抱中，陆澄第一次感受到这位共事的上司战友传递的温暖。

“千万小心，保重！”秦立在她耳畔诚恳而郑重地说道。

这个拥抱持续了十秒。陆澄和秦立都有着职业的警觉和操守，作为同事的道别，拥抱的时间不能太长。

在拥抱即将结束的时候，秦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怀疑，杀死薇希取走情报的人，是‘倒影’。”

倒影？！

陆澄发出一声真正惊诧的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