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床位之争
“到了。”董德的声音将陆澄拉回现实。
现在他们站在第五层甲板二等舱508室门前。半敞的房门没法完全阻挡室内细碎的争吵声，有个竹签身材的男人在门前探头探脑，见到有人过来赶紧闪身即退，打过蜡的地板有些滑，他差点摔了一跤。
董德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待陆澄尾随入内，飞快关上房门。
“小声点，二位姑奶奶！”他半哀恳半讨好地说。
二等舱仍然是双人间，面积却比三等舱足足大了一倍有余，入门正对面就是一间置有浴缸的独立卫生间，两张单人床的床头在舷窗方向，尺寸阔绰，为房间增添了舒适感。甚至入门左侧还置有两把欧式矮脚藤椅。
坐在左侧A床，正在对镜补妆的女子年纪大概二十五六岁，一看就知走在当下上海时尚的最前沿，紧窄合身的泥金缎旗袍熨贴出窈窕身材，高领低摆开衩至膝的设计益显脖颈和身材修长，蜜色齐耳小卷发，尖俏的下巴，柳眉樱唇，妆容精致，侧脸跟月份牌上的明星陈云裳有六七分相似。
立于右侧B床前的女子年纪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白净的瓜子脸略带婴儿肥，眸光明亮，中袖黑色旗袍斜排纽扣，及膝的白色百褶裙，双马尾小辫，尚未脱离学生的装扮气韵。她额角有汗粒，双手合抱一副气咻咻的模样，显然与对面女子的“战斗”方兴未艾，看见董德进来，仿佛立即有了告状申诉的对象，连连跺脚道：“Peter，你来主持公道！那边，明明是我的床位，被她霸占了！”
董德仰天唤了声“上帝”，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扶额道：“这多大点事儿，同一间房，左床和右床有什么区别嘛，赶紧收拾收拾，陆记者来给你们拍照了！我给你们介绍——”他先后指向左右两名女子，“这位是周觅小姐，不是甜蜜的蜜，是寻觅的觅哟！这位是钱佳好小姐，渐入佳境的佳，美好的好。我身边这位，是陆澄陆记者，代替昨天的马记者来为咱们服务的。”顿一顿，他补充道：“你们可以叫她小澄，可不是橙子的橙，是三点水澄静的‘澄’。”
“怎么就没有区别！”周觅显然没把陆澄当外人，省去了客套招呼，继续控诉，声音脆生娇嫩，“peter，方才咱们在码头上还议论过，家里人其实不愿意我选秀做演员的，可是新女性的精神不就是自由和解放？自由、解放，就是要做我欢喜的事！瞧瞧，现在我连选择自己床位的自由都没有，这叫怎么一回事儿啊！不行，这边床位靠近卫生间，一股怪臭味儿，我要换回自己的！”
“什么你的我的，先来后到——”钱佳好没等董德说话，悠悠然放下梳妆小圆镜，从床头的金色流苏坤包内抽出烟盒，烟盒和香烟都是仙女牌的，点燃吸一口，掸开烟灰，“周觅妹妹，分发船票的时候，是你从Peter手上抢了我的票好嘛？！究竟谁是先来，谁是后到呢？！”一口娇嗲的上海腔，稍稍翘起眼角，似笑非笑地斜觑周觅。从这个角度看，钱佳好到底与陈云裳不同，后者眼角的浅笑总持着端庄，而前者在妖娆风情中还有几分掩不住的精明。
“凭什么说那张票是你的，上面有写名字吗？”周觅鼓起小腮帮子。
“那就对了嘛，咱们的船票都是公司统一出钱买的，没登记到你周小姐的名头下，你可以抢我的船票，我当然能够捷足先登，选定我要的床位。不然，你登船的时候动作利索些呢，小胳膊小腿，非要拎那么重的行李，你是去培训呢还是想赖在巴黎？一辈子也见不着的世面，稀罕着啦！还一口一个自由，解放？呦呦，瞧你这身上穿的脚下踩的，哪一样不是揩的父母的油？自由？经济不独立，白叫的呢。”
周觅被钱佳好这番话呛得涨红了小脸，反唇回击：“听你的说话，你倒是经济独立了？百货公司小职员嘛，专会盯着人家的穿衣打扮和荷包。就侬肚里那点不中不洋的墨水，挑大梁当主角？搞笑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别以为人人都是瞎子，瞧不见你跟那一头蓬草卷发的洋鬼子眉来眼去！色三滴！”她说话口音一直偏北方官腔，最后一句却用上了不算文雅，发言也不算纯正的沪上骂语。
“小妮子，你敢乱说，看我不敢打你的嘴——”钱佳好柳眉倒竖，“轰”地站起。
眼看文斗即将升级为武斗，董德连忙站进两人中间，将周觅揽开在一侧，赔笑道：“和气，和气！二位小姐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朝夕相处二十几天，可不能让外面的人看笑话。你们是公众人物，未来的大明星，时刻要谨言慎行，不能有黑料污点！”
陆澄补上一句：“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有人在偷听。”
周觅很不情愿地放低声量，嘟嚷道：“我不！不换床位就换房间，我要换房间！”
钱佳好斜睨着周觅，倒没有继续计较，折身拉了一张藤椅斜倚着，点火继续抽烟。
董德好言好语地劝说周觅：“觅觅啊，不是我不帮你，你也晓得现在船票有多紧张，你们二位的票是公司抢到的惟一二等舱，我还住三等舱呢，而且是在二层甲板的后舱，旁边就是后厨，哎呦，那股烂菜叶子臭味……要不，你跟小澄换，她也是三等舱。”
“三等舱没有独立卫生间。”陆澄微笑。
周觅气恼而挫败地往床上重重一坐，随即发出一声痛呼站起。床板比她想象中要硬得多。
钱佳好发出嘲讽的低笑。
“我看出来了，Peter，你为什么突然偏心她了！”钱佳好的笑声刺激了孩子气的周觅，她用力地跺脚，灰色布鞋的半高跟敲出闷响。
董德苦恼地看向陆澄。
“其实呢，二位不需要这么纠结。依我看，这两个床位各有各的好处，风景不同而已。”陆澄此时已经在室内来回走动了一圈。
“少来哄我。我晓得你们那些息事宁人的把戏。”周觅嘴上不服，但行动利索，取下临窗长桌上的水瓶，打开插销，开窗张望，“风景有什么不同，走道，围栏，还是江水？”
“当然不同。”陆澄说。
董德敏捷地侧身，让陆澄也走近窗户。
陆澄指着A床位：“临窗房，为的是在旅途中欣赏风景，可不巧，这间房旁边正是外楼梯，而且楼梯间做了外凸造型。瞧，从左边A床方位望出去，视线全给这可恶的楼梯挡住了，根本看不见江水和沿岸风光，而且光线也差。周小姐你这B床方位就大不一样了，斜靠床头，美景日光全然享受，简直不要太安逸！”
周觅眼睛一亮，依照陆澄所说斜靠床头模拟观景，笑逐颜开，“陆记者，不，小澄姐姐，你说的太有道理啦。啧啧，有句话说的，得便宜处便吃亏，钱小姐，对不对？！”现在，她已经忽略不计卫生间的气味了，当然，所谓的“怪味”也是她夸张想象杜撰出来的。
冷眼旁观的钱佳好冷淡地又吐出一圈烟花。
“好了，好了，拍照！”董德拍掌招呼，“拍完照咱们还得抓紧时间排演呢！你们的剧本看过没有，台词有背熟？”
钱佳好稳坐不动：“还差一个人。”
董德说：“这次小澄随行的目的，就是真实记录大家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所以你俩先在房间里拍，一会儿咱们一起再去那位那里。”说到“那位”二字时，他又指向天花板戳了一下。
陆澄暗忖，统共三名演员，现在见到其中两个，另外一位难道住在上一层甲板？那可是头等舱甲板。
“peter，我就说你偏心！她住头等舱，我们住二等舱，好，她有钱有路子，买到了头等舱，我不眼红！凭什么是我们上楼找她，她不能屈尊来这儿？”周觅又不服气了，她的话也验证了陆澄的猜想。
“哎呀，觅觅，你可冤枉死我了。”董德摆出一副苦相，“偏心的话，我怎么会先来你俩这儿呢？我可是上船后连脸都没抹一把就来了，还不是惦记担忧你俩住不好吃不好。也让小澄先给你俩拍照。”附在周觅耳边说道：“多拍几张，一会儿小澄的胳膊酸了眼睛花了，给上面那位拍照肯定会失了耐心和水准。”又提高声音，道：“还有，这儿太窄，不适合排戏嘛。”
钱佳好摁熄烟头，蹙眉道：“你们有完没完，小澄，先给我拍照。我不需要补妆。”
这次周觅没有跟钱佳好争，拉住董德的手，扑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Peter，快帮我看看，我只描了眼线，刚才等船的时候好吓人，乱得不得了，我都被挤倒了。瞧，我的眼线有没有花掉？”她话中的“只”字落得很重，明显揶揄钱佳好的浓妆重粉。
钱佳好显然对如何摆放姿势拍照深有心得，却故意不断询问陆澄，磨蹭近半个钟头才拍出两张相片。那边厢，周觅已然请董德帮忙补描上花掉的眼线，左等右等，终于不耐烦了，清咳一声，说：“嗨，我说钱佳好——”
话音未落，有敲门声传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穿船员制服的四十岁左右高大洋人，另一位则公共租界巡捕打扮，正是陆澄登船时看见的五名巡捕之一。
跳上前开门的董德凑近察看船员的胸前铭牌，“安保部主任，Mark Bell。喔，亲爱的Mark，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听到“安保部”三字，陆澄倒是心中一凝，难道马寒声发现情况不对找上门了？
Mark的话很快打消了她的疑虑，他展开手中的小册子一边翻看，一边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508房间，是明星电影公司的旅客，对吗？”
董德点头：“对，对。”
“二人间，怎么会有四个人在里面？”Mark公式化的质询同他的中国话一样的生硬，挟着冷淡的高傲。
董德也收起他的亲热劲儿，清嗓咳嗽一声，说：“我们都是明星电影公司的导演和演员，正在一起说话拍照办公。”
“那正好。”Mark合上小册子，将室内四人巡视后，没有报以微笑就将目光收了回来，“我身边这位是公共租界的巡捕，有件案子还请四位跟随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噫哟，这倒是稀罕事啊，什么时候开始，巡捕能上邮轮查案了？再说，凭什么带我们走？”钱佳好踩着高跟鞋碎响，窈然走过来。
“这艘邮船归属英国轮船公司，按照船旗国原则，这可是侵犯你们大英帝国主权哟。”董德低头拨弄手指，满脸似笑非笑。
“对不起，各位。”站在Mark身边的巡捕突然来了个僵硬的半弯腰鞠躬，“公共租界巡捕登船查案，是得到了船长和领事馆的允准，相关证明资料，一会儿可以展示给诸位。现在，还请配合，请——”
他闪身让出一条道，作出请的姿势。
周觅“噔”地站起，冲到董德身边：“你——这是日本 人？你这巡捕，怎么是日本 人！”说到第二个“日本人”时，语气中充满嫌恶。
这名日本巡捕身材魁梧体格强壮，外形确实跟常见的小个子日本佬不同，但通身深重的戾气，以及毫不掩饰的蛮横，都非常容易将他跟那些践踏和蹂躏半个中国，此刻正在苏州河北岸耀武扬威，裹一身黄皮脑后勺挂两张屁帘的鬼子联系起来。
“鄙人三岛雄一，公共租界向来都有日籍巡捕。各位不必过多顾虑，这是例行查问，船上大多数旅客都会被查问。早问早了事，以后不会再麻烦各位。”他胸前的铭牌上，缀着中英文姓名和警员编号。
“是因为刚才岸上死人的事情？那与我们有什么相关？！”周觅嚷道。
“所以说，叫做例行查问。”三岛简短的解释再次昭示强硬态度。
与之回应的，钱佳好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坐回自已床上，旁若无人且假模作样地补妆，又唤陆澄：“陆记者，咱们继续呀，我还得照几张。”
周觅撅起小嘴，狠狠地瞪三岛一眼，拉董德：“Peter，我要跟你合影……”带着娇俏又挑衅的尾音。
一抹狰狞笑意掠过三岛的嘴角，目光转向董德，潜藏的阴寒让董德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拉住周觅的手腕，迟疑片刻，说：“行，查问就查问吧，我们可以跟你们走一趟。”
“Peter！”周觅失望地瞅着董德。
董德朝她努了努嘴，低声说：“配合一下，没必要跟鬼子较劲。”看向Mark，““不过，Mark，你代表邮轮方，我们是顾客，你必须向我保证，充分保障我们的人身权利，无论什么时候，都应给予充分的礼遇。否则的话，我们会申诉，会将此事见诸报端！”
陆澄配合着摇了摇手中的相机。
“这是当然。”Mark与三岛对视一眼，颌首表示确定，“大英帝国的尊严不容挑战，这是我方与租界警务处的共识。”
董德吃下这枚定心丸，对身后三个女人说：“没事，跟他们走一趟。这是英国邮轮，不管怎么说，日本人不敢乱来！”
董德的用意很明显，作为此趟巴黎之行的领队，他不想多生事端。不过，在离开舱房前去“协助调查”的过程中，还是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周觅行动懒怠拖拉，落在队伍的最后，让三岛等候得不耐烦，随手拉拽了她一把，周觅回以踩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