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次问询（1）

新任巡长井上佑介在审视坐在面前沙发上的四名审问对象。

他非常珍惜此次侦讯机会。从半个小时前的密谈开始，不，确切地说，从中午接到那个神秘电话开始，他似乎有了预感——命运的机弦开始瞄向出身贫寒的自已。

井上生长在广岛县沼隈郡僻远的乡村，祖辈世代务农为生。他自幼聪颖，在小学时就发狂般迷恋《军人训诫》和《军人敕语》这些读物，自然而然地把考取陆军士官学校，在军营中步步升迁出人头地，作为彻底摆脱挥镰提锄宿命的惟一出路。昭和四年，他初中毕业，信心满满地参加陆军士官的入学考试。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陆军士官学校考试难度大，录取标准极为严苛，他落选了。

当头一棒。按照陆军军制规定，没有陆军士官学校的一纸毕业书，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被选拔为军官。就在井上一边务农一边预备来年再考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夺走了父母的性命，失去经济支撑，继续考试和求学都成了现实问题。恰在此时，一封来自上海的书信改变了他此后的人生——侨居上海经商的堂叔愿意收养他，并随信附上了往赴上海的船票。

这就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仿佛是命运的一阵风，把我吹到了东方的魔都，上海。

他现在身处六层甲板V603号头等舱布设豪华的会客厅。头等舱都是套房，典型的维多利亚风格设计，会客厅满眼金、褐和黑白灰的冲撞配色，圆形浮雕顶棚，几近垂落头顶的水晶吊灯，踏脚松软的波斯风情纯羊毛地毯，预备有各色酒品的吧台，真是绚丽得让人心醉向往啊。除足有近300平方英尺的宽敞会客厅外，还有阔大的私人观景露天甲板阳台，可以简单西式烹饪的厨台，四柱大床卧室，以及弥漫着玫瑰精油醇厚香味的卫生间。

不过，对于井上来讲，这只是“审讯室”，是他的办公场所和当下最主要的战场，欣赏和享受于他都为时过早。改装“审讯室”并不难，将卧室原本靠窗的厚重橡木书桌搬至会客厅正中央，就成为了审讯桌，沙发则是受审席。记录员木村远远地坐在西式餐桌那边儿。

这样改装的“审讯室”当然有别扭之处，比如书桌书椅明显比沙发高五六公分，且只有一把书椅，因此坐在审讯位的只能有一人，好在Mark显然对这种审讯毫无兴致，他坐在入门左侧的吧椅上，倒酒自酌，让空气中飘逸着一抹微甜的朗姆酒味，闲逸得让人眼热。还有，过于华丽尊贵的沙发会带来做客的错觉，就像现在，坐在对面三人沙发居中位置，高高翘起二郎腿的导演董德“笃笃笃”不耐烦地敲茶几，“几位，把咱们叫到这地方，我和身边几位小姐，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怎么的，先给一个说法吧。”

井上的眼前是旅客名册。“QUEEN”号购票要求实名登记，且在上船办理入住登记时逐一核对及时更新。他看向身侧的部下——那位从三等舱将董德等人带来的三岛雄一，客气谦逊地发问：“三岛君，明星电影公司一共购买了五张船票，这里，为什么少一个人？”

在半个小时，井上还与三岛一样，同为一等巡捕，与巡房其他同事一样，保持着不亲不近的正常共事关系。不知因为对井上突如其来的擢升还没能从错愕和失落中缓过神，还是因为方才与周觅发生的不愉快，三岛入室后就一直阴沉着脸，配上他七扭八拐并不周正的五官，像尊凶神恶煞的怪兽。听到上司的询问，他沉了沉嘴角，答道：“报告井上君，还有一位旅客住头等舱，敲门没有回应，电话不接。”

井上道：“麻烦你，再亲自去请一次。”

三岛将目光投向Mark，Mark惬意地饮下半杯酒，摊手，意思很明显，他可不想跑这趟腿。三岛脸色又黝黑几分，独自领命而去。

井上站起，满脸歉意地先鞠躬：“几位先生小姐，非常抱歉对不起打扰你们愉快的旅程。鄙人井上佑介，系公共租界老闸捕房的巡长，是这样的，方才登船的时候，岸上先是有一点骚乱，继而，又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有位来自苏联的白俄女士被残忍地杀害了，唉——”他的中国话很地道，甚至带着几分沪上的音色，鼻音轻，吐字清。对于学习，包括语言的学习，他一向颇具天赋。比较三岛态度的强硬蛮横，他显得有礼而温和。

“怎么是一起血案，明明死了两个！”他的话还没说完，坐在董德左侧的周觅脆生生的声音插进来。

井上看向周觅：“这位，想必是周觅小姐？在报纸上看到过您选秀时的相片，真人比照片更清纯可爱呢。”

似乎耻于被日本 人夸奖，周觅不仅没有礼节性的响应，还侧过脸鄙夷地翻个白眼。

“……周小姐说得没错，确实发生了两起命案，不过，工作总有分工。根据现场痕迹分析，我们有理由相信，杀害白俄女士的真凶，潜入了诸位所在的这艘邮轮。鄙人这行的任务，就是查出这个人。”井上说话的同时，将一页有签名的文书递给董德，“各位放心，我们登船查案，合理合法，这是工部局警务处和邮轮船长签订的协议。”

董德匆匆扫过，传给坐在右侧的钱佳好。

钱佳好正在欣赏对面墙上悬挂的油画，皑皑白雪中的狩猎人，回过神，“我不懂洋文。”

“给我瞅瞅。”周觅劈手夺去文书，几分自得地扬长了声调，“我翻译给你们听。现有工部局公共租界巡长井上佑介一行五人，在QUEEN号邮轮查办……嗯……查办苏联籍女士维希遇害一案。承诺遵守邮轮管理……规定，不得在邮轮上使用暴力和……枪械武器。”她翻译并不顺畅，但文书包含的涵义明确。坐在周觅左侧单人沙发上的陆澄暼过文书下端的两处签名，一为日文，一为英文，不像仿冒，更何况日本 巡捕在邮轮上行事，也不敢公然作假。

井上不失时机地夸奖，“周小姐刚刚大学毕业吧，实在才华横溢，翻译准确，词藻优美。”

当然，他的赞美在周觅那儿是得到不回馈的。她尖细声音瞪圆了眼，“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只有我们几个被带到这里，怀疑我们是凶手？”

“简直荒谬！非常荒谬！”董德满面怒容，将文书摔回给井上。

“误会，天大的误会！”井上捡起文书，赔笑道：“只是例行询问，请相信，我们会询问这艘船上的绝大部分人，并没有……格外针对各位。”拿起床上一摞旅客名册“哗哗哗”翻动，“瞧，这么多的旅客，我们的工作量相当大。万望配合，不然区区几名巡捕，从上海到马赛，每天熬通宵也没法完成！”

“行，想问什么，别耽搁咱们时间。”董德适时表达了不满，便不作纠缠。

“当然，当然。问题非常简单，各位别误会，更不必紧张。这不是审问，只是简单的问询。只希望各位描述一下，骚乱发生的时候，您在干什么？”井上把“您”字咬音格外重一点，巡捕日常打交道的多半是奉行体面人生的上海市民，如何在平心静气中把握“权威”之度，井上很早就有揣摩。

“就这样？”董德不以为然地蹙下眉头，看向周觅，“这还不简单？当时，周小姐的行李箱搭扣坏了，我正一边帮她修理，一边闲聊来着，是吧？”

周觅懒懒地接过话岔：“那可不是？！咱们当时聊什么……对，电影，《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汤姆历险记，前几天刚上映。你还跟我说，饰演汤姆的小演员真是天才，跟Shirley Temple有得一比！Peter，难道我演戏还不如孩子吗？”

“真遗憾，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井上说：“破坏分子实在可恶，打断了您跟董导演关于艺术的探讨。行李箱搭扣损坏也是件挺麻烦的事情，修好了吗？”

“搭扣上的螺丝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还好有Peter你急中生智，找到一根水手绳将箱子打包捆起，不然我的行李得全部散落在码头上！” 周觅说。

“当时发生了拥挤呢，真亏得有董导，不然可真麻烦了。那么，二位……有被挤伤压倒吗？”

“我正要说道说道，狗屁洋码头，什么治安秩序，既然有重要人物入港，重兵把守，早早给普通旅客通告一声很麻烦吗？咱们就怕拥护，还特意离那些宪兵远远的，谁知道眨眼就乱起来，把我跟周小姐挤开了，我瞧周小姐差点摔倒，想拉她一把，又够不着——一堆人拥着我左挪右攘，还一手拎行李箱呢，哪里伸展得开。”董德拉起左袖，露出手裸处铜板大小的乌青，满脸气恼，“跟裹粽子的，气都透不过来。瞧，这印记，不晓得被哪个蛮汉捏一把，黑了！”

钱佳好“嗞”地一笑：“哟，Peter，你可真是细皮嫩肉，不怪被人揩油。”

董德连忙将袖口拉下：“还好，我的眼镜没被挤掉，不然……唉，挤掉也不是坏事，刚巧看到血淋淋的……真晦气！”

“怎么，董先生目击了凶杀！”井上眼睛一亮。

“哪里。”董德扶了下眼镜，“我就是倒霉，怕什么来什么，枪响的时候刚好被挤到有宪兵那头……一跟头栽下去，抬眼正好瞧见那死鬼男的一双眼睛瞪直着我，脑门中间还在流血！亏得我是导演，拍过枪战戏，有见识！换作别人，不得活生生吓死！”

“董先生受惊，有惊无险则万事大吉。”井上送上一句吉利话，看向周觅，一脸关切，“周小姐摔倒了么？有没有受伤？”

周觅撇了下嘴，斜倚在沙发上，一副勉强配合的态度。

“我是险些被绊倒，也不知道旁边哪位好心好意，伸手拉了我一把。我个子小，钻了个空档，他们都撞挤在一块儿，我偏巧闪在一边儿。枪响的时候，我还以为炸爆竹呢，最讨厌乱点爆竹，唬人一跳不说，溅得满地灰渣，就赶紧蹲下来，我看见……”说到这里，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嘎然而止。

“您看到什么？”井上说。

“我看见……”周觅眼珠儿一转，咬了下嘴唇，呛声道：“能看见什么？！很多人都被挤倒了，怪叫怪喊的！”

井上微笑，没有继续逼问，朝记录员招手示意。记录员拿来一张手绘的码头平面图，比例精准，清晰地标明二三号栈桥以及2号栈桥前的禁区位置。

“那么，再劳烦二位，将事发前所在的方位在图上标记出来。”井上将一支铅笔递给董德。

董德和周觅凑头过来，在平面图上比划半晌，十分犹豫地标出一个方位，说：“大概就在这里吧。总之，那具男尸躺在什么位置，我就在他下面……那么……一点点……”

井上满意地再度致谢，然后转向钱佳好：“钱小姐，请问，您当时在又做什么呢？嗯，钱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