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次问询（2）
从进入这间头等舱房间，到井上与董周二人对答，钱佳好看似一派见过世面的淡然，实则眸光余角不忘四下流转，暗地打量室内的奢华布设，不巧有一瞬，目光与喝酒的Mark撞个正着，Mark抬杯，朝她做了个“Cheers（干杯）”的动作示意。一如方才在二等舱房的做派，这位英国绅士的神色中始终蕴藏一抹居高临下的睥睨和傲慢，在尴尬中，钱佳好的脸上泛起明媚笑意。
幸好，井上的问询及时地拉回了钱佳好的尴尬。她顺口答应，略有慌乱地从坤包掏出烟盒，井上甚是会意和体贴，不待她寻找火柴，拿起桌上的德制卡尔威登点火器，“啪”的打燃，奉于眼前。钱佳好感激地勾唇一笑，引燃香烟。这幕落在周觅眼里，侧头不屑地撇下嘴角。陆澄冷眼旁观，她心头只怕已骂了钱佳好一万句。
钱佳好长长吞吐了一口烟，说道：“当时……我……人还能干什么？左右没有别的事，一边排队等待上船，一边抽烟，想心事……”
井上笑道：“像钱小姐这样美丽的女士，也有心事？”
钱佳好侧过头斜挑眼看着井上，谑笑：“怎么，您认为我只配占有这副躯壳，不配有心事，有思想？”
未防被她挤兑，井上略显尴尬：“这……钱小姐，您误会我了。”
“行了吧，说实话，我挺讨厌你们日本人一脸客气的虚伪模样。没劲！”钱佳好吞吐着烟圈，将井上打量，“巡长先生贵庚，孩子有多大了？”
“我……还未成婚。”井上愣了一下。
“还没结婚啊。我是有些担心，您这样的小头小脸小心思的，能生出孩子来吗？！”没等井上反应过来，钱佳好已然放肆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周觅随之大笑，看向钱佳好的目光顿时友好许多。
“无礼，过份！”记录员木村站起厉声斥喝，窄小的白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只能看到色厉内荏。
“开个玩笑嘛。”钱佳好若无其事瞥了一眼涨红了脸但强忍发作的井上，转瞬换出明媚的笑脸，“井上君不会生气吧！”
井上深呼吸，硬生生吞下蒸腾的怒意，示意木村坐下继续记录，说：“钱小姐，咱们还是说回正题吧。”
“正题挺无聊，没什么可说的，所以我来活跃气氛。”钱佳好娇笑道：“挺简单，我想心事的时候，当然会走神，当然，也不乏男人在旁边找我搭讪。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间好多人从岸边挤过来，把我推呀挤的，什么玩艺儿，不知道被多少臭男人揩了油！再后来，我就听到‘呯’的一声响，还以为做爆米花的罐子炸了，可又一想，这码头清静高雅得很，哪来做爆米花的？再后来，也没什么再后来，不过就是被各种臭男人挤来挤去！算了，不计较了！”
“哦，钱小姐是说，人是从岸边挤压过来的？”井上抓住了关键点。
“可不是？”钱佳好脱口而出，“好些人围在那里等明星签名合影呢。堆成一团，一抖擞，跟蛋黄打散了一样……”她将“明星”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语意里流露的却是不以为然。她一手抽烟，一手从井上手上拿过图示，麻利地标示了自己最后的位置。
井上审视，说：“钱小姐最后的位置，倒跟董先生和周小姐很近。”
“那是当然。”钱佳好朝向董德，笑得暧昧妖娆，“确切地讲，我恰好就压在董先生Peter的身上。Peter，刚说你细皮嫩肉，可你急着站起来把我推开的力道真是大，把我的小心肝都要推出胸腔了哟？”
董德大囧，讪讪地扶眼镜：“这个，这个，我不晓得是你……”
钱佳好咯咯笑：“开玩笑啦，那种情势，谁能顾得了谁啦！”
井上总算插进话来： “钱小姐，你刚才说的明星，是指……”
“那应该说的是我吧！”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在房门口响起，随声而入的，是一位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女子，身材高挑，用海藻绿的塔夫绸束住栗色卷发，黑色长袖纹绣T恤配绿色塔夫绸不对称褶裥裙，十足的巴黎 风情，深邃的眉目中又蕴带出几分有性情的凌厉，以及矜持和傲然，连Mark都不自觉地放下酒杯，侧目凝视，眼睛一眨不眨。
跟在她身后的三岛，脸色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以非常不愉快的话调介绍道：“这位，是头等舱的客人，明星电影公司的知名艺人，慕星摇小姐——”说话间，还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看样子，他延请慕星摇的过程，颇费周折。
“NO，不要称呼我为小姐——”慕星摇立即转身纠正三岛，硬生生将他逼退三步，“我厌恶这个称呼，请叫我女士，慕星摇女士。”昂首将房间和室内诸人环顾一通，嘴角微扬，“这间头等舱房间不够大啊，布设也太过紧凑，折扣价？！”
她问向的是井上，井上一时讷讷，没有回答。她便再微微一笑，旁若无人地坐在了“审讯桌”前惟一空着的单人沙发上——正在陆澄的对面。
“啊，慕星摇女士，大明星，久仰大名，您几部电影我都有看过——”井上奉承道。
“行了。”慕星摇又一次不客气地截断井上的话，“什么大明星？自已在什么咖位，我很清楚。您不必过于嘴头客气，心里骂我装腔作势。当然——”并不理睬这一瞬间井上的尴尬，眸光扫向钱佳好，“我更不能让有心之人做文章，暗地里踩我早就过气，遇着事情了，又一口咬定影迷请我签名弄乱了现场！拜托，我就是十年半红不紫，想红想疯了的小角色，哪能有那样大的能量，招徕满码头的影迷！”她傲然的目光压迫感颇强，钱佳好立时心虚般别过头，不与对视，嘴里却低声嘟嚷道：“没有大明星的命，倒有大明星的谱！”
慕星摇偶有出现在小报上，参演电影跑过龙套，也有戏份不轻的重要配角，运气最佳的时候，拿到过女二号。只可惜，这些角色都没能让她一炮而红，充其量让她在影迷中混了个脸熟。小报小刊也曾登载她的“绯闻”，譬如她与明星公司老板关系暧昧，是明星公司股东的地下“情人”，或称她有军方背景、大后台，等等之类。所以，三岛用“知名艺人”形容她，倒也算恰如其份。
钱佳好低声的嘟嚷，慕星摇显然听入耳中，却连眉睫也未动分毫，显然不屑当着众人发生争吵。
“可是——”慕星摇入室后对钱佳好的打压，令井上显出愿意格外跟她亲近一些的态度，一脸真诚的疑惑，“钱小姐提到，当时似乎，咳，确实有一堆人围着您索要签名？”
慕星摇又是斜觑钱佳好一眼，冷笑着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来的，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影迷！”
井上大惊小怪地：“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朝我聚拢的时候，叫喊的是前段时间票房大卖那位大明星的姓名。”慕星摇板起脸，眉目间显出几分冷艳，“人群刚刚朝我围来的时候，我记得Peter你就在我旁边不远，你应该能听到吧……”
董德点头：“对，对，慕女士说得没错，是这样的。我当时……呵，瞧见人多，就钻出来了……”
“你是替美丽清纯的周觅小妹妹拎行李去了！”慕星摇嘴角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们之间很有话题。”
周觅脸上一红，嚷道：“我们谈论艺术，你懂？！”
“啊，艺术啊艺术，多少爱情假你之名！”品着酒的Mark用蹩脚的中国话，诗意地唱喏。
钱佳好忍俊不禁，噗嗤地笑出声，周觅的小脸顿时红了半截。
“原来竟然是这样！他们，认错人了！”井上赶紧把话题又扯回来，善体人意地说：“我理解，作为公众人物，被认错是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可是，很冒昧地说，您跟那位演员，长得并不十分相像啊！”
“这个问题，应该问话那些人。问问他们，究竟是长了一双怎样的狗眼！”慕星摇说。
“那些人？哦，对了，慕女士，那些‘影迷’究竟是些什么人，有没有这艘邮轮上的乘客？”井上问。
“这么多人，我眼睛带有X光射线，能够分辨这些人的身份？！”慕星摇不耐烦地说：“至于有没有这艘邮轮上的乘客，当然应该有。从头到尾，我在这码头上遭遇的全是混乱和无序，糟心！简直是从一片泥淖中打滚逃生出来！好在我可以从头等舱贵宾通道登船，对那些普通舱的乘客，你认为，我还有心情和精力去留意？！”
“对，对！”董德适时插言，转移在场诸人对“艺术和爱情”的注意力，“慕女士，我方才还在说道这件事情呢，巡捕房现在都是白领薪水不干活？租界的秩序越来越乱，昨晚上我们还碰到当街杀人呢！”
周觅忿忿补充道：“听说被杀的是抗日分子，他们能破案吗？死了一个白俄女人，倒是办事积极，放日本巡捕到英国邮轮上来……”
井上陪着温和的笑容，“让各位有如此糟糕的体验，是巡捕房的工作失职。不过，我们是工部局放薪的巡捕，维护公共租界安全是我们的工作职责，各位不应该有国籍的成见。查办此起案件，与国籍无关，与公共安全相关。”
慕星摇一晒：“大半个上海都被你们霸占了，不必过份谦虚。”突然想到什么，眉毛一挑，道：“倒是井上先生提醒了我，真是奇怪啦，那个白俄女人不是死在法租界码头？不是有属地管辖原则，怎么轮到公共租界的巡捕查案？！什么时候这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合穿一条裤子啦！”
董德顿时警醒，站起来声音高了几度，“对啦，这是件不可理解之事呀。井上先生，您应该有个解释吧？”
属地管辖，这是先前众人完全忽略的问题，一时间，查案合法性的质疑全写在五名被问询人员的脸上。
钱佳好扬长了声音：“搞了半天，难不成全是乌龙！”
井上莫名地有些头疼，绕了半天，又回到查案的合法性上了。但笑容仍然保持在他的脸上，他以安抚的手势请在场诸人都坐下，说：“各位，不要误会，方才给各位看过文书，我们确实具备查案的合法资质。至于作为公共租界巡捕，为什么查办法租界的案件，其实很容易理解——这艘邮轮隶属大英帝国的轮船公司，按照船旗国公约，驶入公海，我们脚下踩的就是大英帝国的领土。卡纳多轮船公司和“QUEEN”号尊敬的船长先生，咳咳……”他干咳两声，提示下面所说内容涵义深远，大家应心知肚明，“……当然不会容许法租界的人上船办案，所以，只能将案件过渡到公共租界工部局……”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了，惟有周觅左右看了看，一脸懵懂地嚷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不奉陪，我得走了！”
“喂，周小姐，麻烦你配合一点！”站在井上身后的三岛终于按捺不住了，粗起脖子鼓起眼球大声训斥，凶神恶煞的模样倒是唬得周觅瑟缩了一下身子，随即梗直脖子吼了回去：“你凶什么凶，我们又不是犯人！”
“三岛君，要礼貌！”井上煞有介事地阻止了三岛，摊手叹息一声，一副只好把话说透的无奈模样，温和地向周觅解释：“毕竟，公共租界工部局是由英国人主控。”
“英国人的船，怎么能让法租界巡捕查办？太丢脸面。”董德附耳对周觅低声说道，顺便拉她坐下。
“噢，为我们伟大的Albert Frederick Arthur George（乔治六世）干一杯！”不知什么时候，Mark拿着酒杯踱到慕星摇的身旁，热情邀饮，一脸倾慕地端凝着她。
慕星摇大方地与他碰杯，一饮而尽，低声笑道：“你，英国人？呵，看来英国人在日本 人的节节攻势下，也要步步退让啊！”
这似乎戳中了Mark的一点痛处，他的笑容失去了方才的欢畅。
井上说：“其实，有邮轮的保安经理，Mark Bell先生在这里，已经能证明我们的合法性了。”
“好吧。”慕星摇将饮毕的酒杯放回Mark手中，说：“我愿意相信你的解释。我的解释也完毕了，也有旁证，请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等一等！”井上从他的审讯席坐起，小步行至慕星摇身侧，弯腰作势请她继续坐下，“慕女士，还有一个要紧问题。”
慕星摇领会到井上礼仪周全下的强硬态度，坐回沙发，说：“麻烦快一些。方才那位巡捕请我的时候，恰好接到也住头等舱的一对美国夫妇电话，是我真正的影迷，约定即刻来拜访我。”
“很快，很简单。”井上的态度愈加客气，“您说，那些影迷误认朝您围拢索要签名，可是，什么原因，他们又突然间乱了，朝旁边的人群散开和挤压？”
“巡长先生，你为什么总问一些莫名其妙无法回答的问题！这趟远门，没有带做工的张家姆妈，没人帮我应付场面，当时围着我的人有多疯狂，你可以想象？！有些人的手都伸到我脸上了！”嫌恶的神色又回归到慕星摇脸上，井上觉得再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询问，又会绕到码头和公共租界秩序的问题，讪笑追问：“您面前的影迷，是怎样乱起来的，麻烦您，帮助我们再回想一次。”
慕星摇大概着急离开，不耐烦地敛眉思索片刻，说：“当时枪响了，我听到枪响了！难道不是因为枪响，让他们受惊？！”
“不，不对。”井上摇头，“按照方才几位的询问笔录，人群惊乱在前，枪响在后。董导，周小姐，还有钱小姐，情况是这样吗？”
这次，三人各自回思片刻，先后肯定地点头。
“好吧，那就是挤乱在前，枪响在后。”慕星摇立马予以认可，不作过多纠结，“嗯……对，应该是这样……他们围过来，我一直往后退，解释我并非那位了不得的大明星，直至差些被挤进黄浦江，呵，谢天谢地，终于有人认出了我，止住他们疯狂的步伐。中间有些人大概觉得挺抱歉吧，热情地继续请我签名。没有藤条，根也有用，聊胜于无。是吧。我急于脱身，一边往外挤，一边签名……周边的人松散些了，我总算能喘气，捡回半条命。后来，人群后面递进来一个小笔记簿，我正在签名，也不知道谁恶作剧，‘啪’地一下横空把本子夺走了！接着……”处于回思中的她，目光一时迷茫，一时明亮，“对，接着就有人喊‘抢劫’、‘抢劫了’，我整个人全懵了，被好多人拥着挤着左摇右撞！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她抬头看向井上，征询着：“是不是枪响了？”
井上审视着她，说：“慕女士，故事说到这里，是应该枪响了。”
慕星摇长长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摊手道：“这就对上了。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