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6章 第一次问询(3)

书名:倒影本章字数:4686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枪响的时候,您的位置大概在哪里?”

“在哪儿?”慕星摇瞥一眼井上,反问,“先生,换作你,在那种混乱情况下,可以分辨东西南北?!”

听到她如此回应,三岛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井上却回以微笑,殷切引导:“再回想一下,慕女士是成熟的演员,演员要记台词,记忆力总是很好的。”

慕星摇眼睛盯着壁橱旁古董座钟的指针,已经很不耐烦了,抿唇须臾,说:“好了,我记得了,等人群散开的时候,我看见她——”她指向陆澄,“她就在我脚下,被压得不轻,爬起艰难!我顺带拽了她一把。”

一直默不作声如同隐形人的陆澄顿时成为聚焦点。

终于轮到上场了。陆澄满脸惊喜地站起:“呀,原来,拉我起身的是慕女士,谢谢,真的谢谢你!”

慕星摇目光停留在陆澄的上衣,嘴角有缕意味深长的笑意,“不必客气。你的马甲设计挺别致,我有印象。”陆澄今天身穿白衬衫外罩黑色马甲,配一条黑白竖纹的长裤,沪上女记者的常见工装打扮,只是马甲绸制,领口处镶了一圈一指宽的红边,干练中托出几分优雅。

董德不失时机介绍:“这位是代替马记者陪同咱们出行的陆澄陆记者。”

慕星摇点点头,对井上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井上面露为难,转向陆澄,问道:“这位……陆记者,您能告诉我,慕女士扶你的时候,你们所在的方位吗?”

井上的问询过程,也是陆澄紧张收集现场资讯和事件重组的过程,虽然面前有层层迷雾,对于应对井上即将对自已的问询,她已有预备的方案。但万万没有想到,慕星摇突然将她指认出来,瞬时以为会打乱计划好的说辞,有过短暂的失措,但随即稳住心神,坐下肯定地点头:“我能记得。”

“呃,感谢上帝!我终于可以从这空气窒息的牢笼脱身!”慕星摇象征性地抚一下胸脯,长舒一口气,俨然心情阴转晴,也不跟井上招呼,起身掉头就走。

“嗨,慕女士,请等我一下!”被忽视权威的井上没有阻拦,倒是Mark一个跨步挡在她身前,见她一脸错愕,有礼地欠身道:“请问,您方才提到的美国夫妇,是Sam夫妇吗,真巧,他们也是我的朋友。我能否冒昧地……随同造访您的居所,与我们共同的朋友见面?哦,对了,慕女士,再次自我介绍下,我是本邮轮的保安经理,Mark Bell 。请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您,为伟大的乔治六世摇旗呐喊的小 Bell!”慕星摇饶有兴致地侧首打量Mark,“您真可爱,欢迎参加我们的派对。额,对了,还有——”她转身看向董德,“Peter,你们的问询不是结束了,难道还不可以走?”

董德忙不迭地起身:“对,井上先生,想必,也没我们什么事情了吧?”钱佳好见状按熄了手上烟头,倒是周觅没动,嘟着小嘴,说:“Peter,你有没有一点团队精神,小澄姐姐跟咱们一起的,怎么能抛下她就先走!你能放心这几个日本人?”

董德赶紧一屁股坐下,“觅觅你说得真对,慕女士有事先走,咱们却不能散了,同来同归嘛!很快,钱小姐,不耽搁什么事儿的哦。”

钱佳好不吃董德祸水东引那一套,斜睨他道:“我可没急着走。”

慕星摇了然一笑:“好吧,稍后请你们几位来我的房间,咱们,共同晚宴。”下巴抬向天花板,“V706舱房。”

房间里少了两个人,顿时显得宽敞许多。

“董导演说得对,确实很快,不会耽搁诸位的晚宴。”井上还是一副好心情的模样,将问询继续下来。

“陆记者,麻烦你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方才董导说,原来的记者没有上船,由你代替来的?”

“对,这是报社的临时安排。”陆澄清咳一声,与井上目光对视,说:“我是《新申报》时政版的记者,今天的工作任务,是采访那位抵沪的大上物……嗯……”说到这里,她显得有些顾虑和迟疑,压低的声音显得含糊,“就是额头中弹死的那位……”

“啊,你采访他?”声音虽低,周觅还是听得清楚,失声叫了起来,“我登船的时候听旁边人议论,那是姓汪的大汉奸!你居然来采访他!”看向陆澄的目光顿时失去温暖和亲热,代之为鄙夷和不屑,甚至还靠董德挪了挪坐的位置。

陆澄并不生气,含笑道:“觅觅,你不用误会,这是我的工作,报社安排的采访任务。我总得立身吃饭。我……可不是汉奸……”说到最后两个字,声音压得更低了,有几分含蓄的委屈。

董德也来打圆场:“对嘛,就是一份工作,觅觅,不要较真。”

“没气节。”周觅撇撇嘴角。

陆澄无奈地抿唇,继续她的陈述,“今天得到消息来采访的记者挺多,原本我来得早,倒是抢了个靠前的好位置,眼看那位……咳,汪先生下台阶走过来了,气氛鼓噪,人人争前,不像采访,倒像看到一块唐僧肉!”

井上含笑道:“陆记者这样干练的职业女性,在工作上自然不肯落人后的……”

“呵,绅士口头上都挂着女士优先,落到利字当头,当仁不让,我可没瞧见有谁客气。”陆澄苦笑,发着牢骚,“我的个头,怎样是那些男人的对手?旁边几位大汉手臂一扒拉,硬生生把我推到了后排。可是我的身后,又有好多人挤堵上来,最后……莫名其妙的,我就被推倒,有人压在我身上!要不是这时候突然枪响,震住场面,再多来两个人,唉,我只怕已做了冤死鬼了!”她心有余悸般抚了一把额头,仿佛惊出的一头冷汗没有揩净,“实在是死里逃生,惊心动魄!”她的说法与现场经历基本一致,隐去了作为军统特工的刺杀任务。

“呀,小澄,打嘴,乱说话!”董德在旁作拍嘴状,“有惊无险,万事大吉!”

井上将目光转移到陆澄胸前挂着的相机,“那么,相机有没有摔坏?拍到汪先生了吗?”

陆澄当即打开相机,检查对焦:“我再检查一回。嗯,没事,至于汪先生的正面照,实在遗憾,没能抢到。抢到了也无济于事,因为我摔倒的时候,照相放胶卷盒的卡口松了,里面的内容全曝光了!没了!”她一脸心痛和遗憾,”井上先生,我刚换一盒新胶卷,需要给您来一张吗?”

“不不,多谢,我不上相,从来不拍照。”井上摆手,示意三岛将码头平面图递给陆澄。

陆澄扫视一眼平面图扫视,提笔即刻标注了方位。

“这么快。陆记者,你确定?”井上问。

陆澄淡淡一笑,说:“作为要摄影的记者,到场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最佳的拍摄方位。我的误差率应当极小。”

“这就是专业素养!”井上夸奖着,站起身来长吁一口气,鞠躬道:“真是辛苦各位配合,总算问询完毕。”

记录员木村合上笔记簿。

“完了哦,咱们撤!”董德揉腰起身,招手身侧三人一同离开。

井上笑吟吟目送。

“抱歉,等一等!”等到四人走到房门处,井上又突然出声,“陆记者,我想起,还有一件事忘记问询!”他谦和的目光盯住陆澄,“您顶替的那位记者,究竟什么原因没能上船?”

陆澄看着他的眼睛,平和又无奈地说:“这是报社临时的决定,其实……我也挺突然的,什么也没有准备。”

“这倒是很奇怪。”井上喃喃自语,又微笑道:“那么,陆记者,方便再耽搁您几分钟,留下来跟我谈谈那位没上船的记者,她的基本情况,可以吗?”

陆澄犹豫地看向董德。

董德说:“那咱们一起,也再等几分钟。”

周觅不耐烦地说:“等等等,这还有什么可等的,一个日本人,一个亲日记者,他俩要亲密交谈,咱们不碍事?!”一面说,一面连推带拖地将董德拉出了房间,方才是她一力要与陆澄共进退,待知道陆澄有“亲日”倾向,也是她毫不犹豫地甩开了陆澄。这二人在前面走,钱佳好嘴角含笑,窈窈窕窕地跟在了后面。

井上请陆澄重新坐下,自已坐上三人沙发的中间位置,三岛亦步亦趋站在他身后。

“周小姐年纪轻,天真烂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井上先生不要介怀。”陆澄说道。

井上挥挥手,表示根本没放在心上,说:“周小姐其实并没有说错。我请陆记者单独留下,确实有事情需要您的帮助。”

陆澄微笑:“那位没上船的记者?我跟她虽是同事,但只是见面点头的交情,不能提供多的信息。”

井上再度摆手摇头:“陆记者误会了。其实我对那位没上船的记者,毫无兴趣。既然她没能上船,自然有岸上的同事跟进,当然,也说明她实在与我,与这趟奇妙的行程无缘。”井上的身躯朝陆澄倾贴几分,这是一种诚意和亲热的示意。他长着一张颇具日本人特色的扁平脸,眼睛小,鼻涩塌,平眉稀疏,一直费劲从嘴角往颧骨处拉扯出笑脸,笑意从来没有进入他的眸底深处。“而你,陆澄小姐,我非常喜欢和欣赏你,这是我跟你的缘份。”

陆澄一脸惊诧:“井上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井上哈哈大笑,只是笑声干涩,说:“陆小姐,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在你们一行五人中间,惟独你,是最正常的。”

陆澄更加错愕:“他们,有什么不正常?”

“当然不正常。”井上嘴角噙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至少,您瞧,您跟我的对话和交流,是顺畅的吧。我提问,您回答;有问题,互相解释。对不对?那几位明星导演, 除了反呛,抱怨,就是相互使劲,将正经事拉扯到十万八千里。尤其是三个女人,说话举止,全都拿腔怪调,喜怒无常,毫无逻辑。”

“原来这样啊。”陆澄似乎听明白了,解释道:“她们都是做艺术工作的,思维开阔发散,若是相处久一些,您能理解的。”

“可是,我怀疑她们中间有人假艺术之名,撒泼卖傻。确切地说,我怀疑,真凶就在他们中间。”井上忽地将笑容一敛,令陆澄随即收束了自已的笑容,气氛陡然严肃了。

“井上先生,我不太懂您的意思。”迟疑片刻,陆澄显得不安地发问:“您是有什么证据吗?她们,几名娇娇弱弱的演员,怎么可能是凶手;再说,为什么要杀人!”

“陆小姐,我这样跟你说吧。”井上沉吟好一会儿,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我可以给您先交个底,我们,确实有一些痕迹和物证的。不然,怎会第一时间传讯你们五位?只是,现在谁是真凶还需要继续侦察,所以,我十分冒昧地请求你配合巡捕房的工作。”

“您说的配合,是指……”陆澄似乎有点明白了。

她的表情,井上尽收眼底,欣赏地说:“我就知道,陆小姐您是一位说得通道理的明白人,您猜想的不错,我希望您暂时当一段时间巡捕房的暗探,只在这艘邮轮上。另外四位,如有什么可疑行踪,请第一时间来这里告诉我!当然,我们不会白白耽搁您的时间和功夫,报酬,相当丰厚。”他从制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黄澄澄的金条,排在陆澄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一半的定金。”

陆澄将目光投向金条,沉默良久。

井上仔细地观察着她。

她的眸底起初有惊喜狂热的光芒,随即这光芒被一层犹疑缓缓掩盖,接下来,犹疑的惶惑令她不安地跺动着皮鞋,细碎的敲击声。这个过程持续大概两分钟,她安静下来,一抹清明驱散了眸中的犹疑,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这是下决定前的表情。

她抬起头,低沉而坚定地对井上说:“对不起,我不做。”

木村笔下一顿。

井上身后的三岛发泄出他的愤怒,厉声喝道:“陆记者,看清楚你面前的是什么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澄仿佛受到了惊吓:“巡长先生,您的下属是从宪兵队过来的吗,随时威胁恐吓!”

井上的脸色还是愉悦的:“陆小姐,其实,只是我跟他的工作方法不同?您是嫌报酬不够吗?或者,换一种报酬的方式,您知道,警察署与贵报社的关系不错,副署长一个电话过去,升职加薪,都不成问题。”

“您的报酬很诱人。”陆澄站起,朝井上微微欠身,“不过,我思来想去,这份工作并不适合我。我不喜欢窥视别人。”

“您每天用相机拍来拍去,将别人的身影框进你的相机,难道就不是在窥视别人的生活。”井上饶有兴致地反诘。

“那不同。”陆澄嘴角略勾,“我们方才也探讨过,在我看来,拍照,也算艺术门类中的一项。可是作暗探,不仅是窥视和撕裂别人的生活,也同样撕裂着自已。我做不来这样的事情。再多的报酬也换不来心安,这…有悖于我的生存法则。而且,暗探,也并非租界居民的法定义务吧。”

“原来,绕来绕去,您还是要告诉我,以艺术之名,是可以被理解和原谅的!其余的,一概不行!”井上脸上的笑意敛起,换作一缕冷寒的光压迫过来。

陆澄微微垂首,避过他眸中的寒光,一字一顿地说道:“井上先生,艺术应该得到尊重。”

“行,那我也愿意尊重你一回。”井上将陆澄凝视许久,终于起身,示意陆澄可以离开,说道:“当然,暗探并不是租界居民的义务,我不会勉强您。当然,我也会记得,下次请你帮忙的时候,会找到一个恰当的艺术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