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井上的任务

“不识抬举，既然在《新申报》做事，难道还没有对时局的清醒认识！孤岛迟早要沉没，抓住机会靠紧我们，也许是这名普通中国籍记者，惟一可以找到的浮木。”陆澄离开后，三岛恼怒地评判，他的额头青筋直冒，显然已经忍耐得相当辛苦。

“三岛君，不必介怀。我倒认为，她的拒绝让我稍为安心。如果她一口应承下来，才是不正常的。”井上微笑着示意三岛和记录员木村都坐到沙发上，说：“对这五个人的问询，两位有什么发现？”

木村年纪很轻，不过20岁刚出头，年初新入警过试用期，三等巡捕。他翻弄密密麻麻的记录内容，一脸茫然地不出声。

三岛迟疑片刻，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绷直了脸，说道：“井上君，作为您的下属，我知道，应当无条件执行您的命令，我也是这样做的。但是，您今天办案侦讯的做法，恕我直言，无法理解，也不敢赞同。”

“哦，您指的是哪些？”

“比如，您没有进行全范围的排查，怎么就最先问询明星电影公司的五个人，在他们身上，从提人至送走，足足花费了一个小时！当然，或许您有一些我们不知晓的讯息，将这五人纳入重点嫌疑，既然纳为重点嫌疑对象，就应当单独分别问讯，怎么能让他们全呆在这间房里，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听清供词，他们都不傻，如果真凶就在其间，临时编造谎言实在容易！甚至，您还被她们公然羞辱，却不好发作！”

三岛的质疑没有携带私心和针对性，听上去很有道理。

井上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两位下属，思忖着，究竟要将此行的目的，交托多少底牌给他们，他们又能帮助多少？

邮轮启航前半小时，即5月6日下午1时30分左右，他正在捕房午休，按照既定排班，下午轮到他所在的组别当值巡街。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低沉的男中音带着北海道口音，“井上佑介？我是警务处，赤木，请在10分钟内赶到太古洋行六层，能赶到吗？”

他花了五秒钟来反应“警务处的赤木”究竟是谁，随即立正，肯定地答道：“能。”

“务必，请尽快。”

井上飞奔下楼，兜头一名同僚骑自行车“叮铃铃”驶来，谁也没有想到，一向沉稳有礼的他，径直将同僚推翻下车，夺车疾驰而去。

老闸捕房距离太古洋行有2.5公里，循正常行驶路线和速度，约需15分钟。不过井上对这一带道路十分熟悉，抄小道，避人流，驾轻就熟，甚至比预定的时间还提前了一分钟站在了赤木征昭面前，气喘吁吁，仰望着心目的谍报天神。

对井上的提前赶到，赤木没有流露出半分的惊喜抑或诧异。

“去看一看。”赤木将目光投向并摆停放在办公室地板上的两具尸体。

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是中国人，眉心中弹，女的是欧洲人，看不出致命伤在何处。

井上日常勤阅报纸，也关注时政走向，大抵听说今日太古码头有附日的“大人物”登陆，见此情此景，心中已有猜测，脚步不知不觉走向男尸的方位。

“我指的，是她。”赤木观察着井上的举止动态，似乎有欣慰，又有不满，直至井上将在男尸面前蹲下，终于发话提醒。“告诉我，你能看到的。”

井上能听出赤木语气中的斥责，顿时有些慌乱，头也不敢抬地连声称“嗨”，折身观察那具女尸。

“她是白俄女人，保持着最纯粹的古斯拉夫人的血统特点，高鼻梁大眼睛，肤色白皙，眼框深陷，颧骨突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种族。容易辨识。”井上深深吸一口气，仔细端详面前的女尸，再美貌的容颜，在此时的他眼中不过是红颜枯骨，是一道来自上司的命运考题，因此他努力平复方才奔跑上楼的气喘，让自已镇定下来，“自从十七年前白俄军队最后的据点海参崴被攻克，白俄难民潮水般逃往中国，租界里到处游荡着像她这样的白俄女人。”他扶起她的双手细看，仿佛检查一件工艺样品，至于“样品”是否还有生机，根本不在他介怀的范畴。

“简约些，我的时间有限。”赤木眼底闪过一道催促的光芒。

井上立即收起下意识的卖弄，加快了语速。“她与那些租界里游荡的白俄妓女不一样。指结间没有烟熏的痕迹和茧痕，牙齿纯白齐整，显然没有吸烟和抽鸦片大麻的不良嗜好。右手中指有笔茧，应当受过中等以上的教育；手背肌肤细腻，手掌有一层浅薄均匀的茧印，这不是特殊的军事体能和枪法训练的茧记，应当说，近些年来，她一直从事些不算粗重的活路。这是维持她生计的工作？这样看来，她也不像那些养尊处优，被有钱的中国或者英国人包养的白俄女人。真奇怪，白俄女人在租界是没有正经工作机会的。她是什么人，来自什么地方？”

井上眉宇染上一层淡淡的疑惑，继续检视女尸。

“脸部肌肤尚保持紧致，但下颌略有松驰，眼角有浅薄鱼尾纹，发囊轻微度坏死。时间是白俄女人的死敌，因为爱好食肉食糖，她们要比中国和日本女人更易衰老，青春貌美多半只能保持在三十岁前。鉴于她不抽烟，避免了尼古丁对皮肤血管的收缩作用，皱纹会比同龄白俄女人来得晚，综合体态要素，她并不十分年轻，应当在三十五岁上下。”

赤木负手在侧，静静聆听井上的判断，不置可否。对于素来沉默内敛的井上来说，这种态度几近于肯定，激发了他的自信和兴致。现在，他的目光停留在女尸佩戴的那套华美的紫金镶嵌宝石首饰上。

“这套首饰很特别，不仅昂贵，更重要，在于做工的精致和式样的……古典。”井上犹豫片刻，确定用“古典”二字形容更准确。面对赤木逐渐显露出的肯定和兴趣，他认真地思索片刻，说道：“对，古典，或者称作复古。这是叶卡捷林娜二世女皇最喜欢的巴洛克风格首饰，不仅在当时的俄国，就算在整个欧洲，也是风靡一时。但制作工艺复杂，非常名贵难得，我只仅仅……两年前，原先那位俄国驻沪领事维克多先生举办晚宴，我有幸派去巡逻，远远看到女主人戴过类似这种。这套首饰镶嵌宝石色彩丰富，项链和耳环都有赛维涅蝴蝶结设计，华贵精美，根本不是上海滩的工匠能够仿制的。”

“至于她的死因。她的指甲、耳廓和耳垂都呈樱红色，脸上没有痛苦，但可以看到嘴唇有紫绀。这些是缺氧窒息的表现。她应当死于氰化钾中毒。”井上很容易地在她的右侧锁骨上方找到一个针孔，“毒素从这里注入，右侧颈动脉，相当于一剑封喉，快、狠、准！”

赤木继续保持沉默，死因没有悬念。

井上再将视线移至女尸的脚上。她穿着一双宝蓝色珊瑚绒面料中跟女鞋，井上俯下身子，仔细查看鞋底，甚至还小心翼翼用手去触碰鞋底，面露狂喜，说道：“我知道了！这位白俄女人刚刚从某艘法国远洋邮轮登岸。”他的目光投向那具男尸，“对的，我想她就与这位死去的先生同船，乘坐法轮波尔多斯号！听说，在头等舱使用印度手工真丝地毯，是这艘法轮的特殊癖好。这种手工双捻结并不多见。”他的手心有一段粉色丝样捻结，刚从女尸鞋底抽取而来。

“那么，她究竟来自哪里？”赤木不动声色。

“当然是欧洲某处适合于庇佑白俄贵族的城市。”井上不假思索地答毕，瞥见赤木脸上浮上一层阴霾，一颗心咕隆往下沉。

“你说对了前面所有，除了最后一句。”赤木他抬起腕表看了看，神色和语气都难辨喜怒，“你的判断花费了五分钟，你知道，这五分钟，此时此刻，意味着什么，有多么珍贵？！”

井上吓得双腿发软，一脸抱愧地抿紧双唇，眼睛只敢看到赤木的鼻下，勉强维持没有失态。

空气的凝滞大概持续不足十秒，对于井上而言，简直有十万年光景。

“还好，这五分钟，没有浪费。”赤木走近，拍了拍井上的肩膀，安抚了他的情绪。“你让我看到，你有观察力，你的求知和博知，以及，这七年担任巡警的积累，并未让我失望。”

井上如蒙大赦，不过赤木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紧张起来。

“当然，你也有遗漏。只差一点点，你就可以拿到满分。”赤木在心底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请赤木先生指教。”井上恭恭敬敬地说。

“我注意到，你观察这具女尸的掌茧时，已经产生了一缕疑惑。将这缕疑惑延伸下去，就可以触碰到谜底了——只要，你再仔细观察她的面容妆发，就会得到答案。”

“你判断，她来自欧洲某座城市。诚然，她的打扮优雅华贵，并没有现出落魄白俄贵族的窘态，但如果你了解欧洲流行时尚，就会发现问题——她的眉形粗而平，指甲上没有月牙点缀，卷发蓬松略显干涩，唇油采用自然的嫩粉色。总之，她不缺钱，妆容却完全背离当下时尚风潮。这是为什么？”

井上终于明白了，语带羞愧地说：“因为，她来自苏联。我看过一些来自苏联的照片，这是当下该国妇女的风尚。不过——”他心中有更多的疑惑，比如，作为白俄贵族，这个女人如何在苏联近二十年的政治风潮中存活下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登陆上海的邮轮上，且死在了码头。

赤木显然明白井上的疑惑，简短地概括下来：“她叫薇希，据说是末代沙皇远亲，在苏联，有人将她豢养并保护起来。当然，能够实现这一点的，位高权重。即便如此，她也得卸下贵族的冠冕，低头学做一名普通人，参加他们的所谓国家建设和劳动。这就是她手上茧印的由来。”赤木嘴角有一抹嘲讽的笑，话锋一转，“不过，现在该国内部权力斗争十分严酷，她的保护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们迫切希望能够脱离苏联。”

“原来是这样。”井上说。

赤木再用一分钟时间，简要告知井上，特高课部署接应薇希未果，薇希意外被刺身亡情报失踪的过程。接下来，他直接宣布任命，任命井上佑介为工部局警务处老闸捕房巡长，率领该捕房四名日籍巡警，赴QUEEN号邮轮全权查办薇希女士被害一案。时限，邮轮抵达香港之前。另四名巡警已接到通知，正在赶来的路上。

陡然升职，惊喜之余的井上一时摸不着头脑，吞吞吐吐发问：“先生，作为公共租界的巡捕，登上英国邮轮办案，这似乎是上海开埠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

赤木傲慢地冷笑：“不然呢？直接派宪兵和特高课上船？这是双方协商后，都能接纳的结果。让公共租界巡警办案，已经给足英国人面子！”毕竟，还没到跟英国人撕破脸的时候。他沉下脸，“井上，你知道你的职责和任务吗？”

井上一怔，瞬即挺腰肃立回答：“找到杀害薇希女士的凶手……还有，她带来的情报。”

赤木对井上的回答非常满意，颔首道：“井上，看来，我没有看错人。”

井上道：“赤木先生，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找到真凶，是履行巡警的职责；找到情报，是履行大日本国民向帝国和天皇尽忠的职责。”他踌躇满志。

凝视面前的井上，赤木心头闪过一缕懊悔——也许，他应该早一点让这位年轻人接受系统专业的特工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