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侦探与特工

早在1932年中日淞沪战争后，为给进一步侵占上海和整个中国创造有利条件，在工部局日籍巡捕中遴选为帝国服务的谍报人才，就摆上了时任日本 驻沪领事馆参赞赤木征昭的工作日程。井上就在那时曾经进入他的视野。当时刚满19岁的井上从一所商业会计学校毕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恰好工部局巡捕房招纳新人，叔父在一群日侨中东托西求，总算将井上的简介摆上了赤木的桌面。

照片上的井上学生气十足，留给赤木深刻印象的是一双小眼瞪得严肃，嘴唇紧绷成“一”字，让赤木觉得，这个孩子性格倔强做事一条筋，更适合当警察而不是能机敏应变的特工。于是，赤木大笔一挥，他的引荐报告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井上成为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日捕股的一名普通巡捕，工作在虹口一带，管理和服务于聚居此处的日本 侨民。

赤木与井上的第一次会晤则在三年后的1935年7月间。当时赤木的虹口寓所附近发生了一起奇特的密室凶杀案，一堆富有经验的老探员束手无策，倒是年纪轻轻的井上表现出过人的洞察力、推理能力和讯问技巧，破案抓捕到真凶。旁观案情发展过程的赤木，开始对井上刮目相看。他让秘书给井上留下口讯，透露出甄选谍报人员的意向。没想到井上很快就有了回应，在会面时热烈地请求加入。

此时的赤木，却犹疑了。对如何培养一名成熟顶级的特工，他萌生了与众不同的想法。他的麾下，不乏能打会斗机敏善变的特工，然而随着侵华计划的进一步推进，这些已经成为基础科目，他更需要具备智谋的特工。聪明是天赋，智谋是后生。智谋从哪里来？必须从生活和社会的历练中来，成为中国人口中“人情练达”的社会人，才能做到“大隐于市”，完成最困难且的任务且无迹可寻。所以，他决定再等一等，等这位年轻人继续成长成熟。

这一等，又是四年。其间赤木被调至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协助执行所谓的“满洲开发计划”，足足离开上海三年。所以，这次算作赤木与井上的第二次正式会晤。

站在赤木面前的井上，已然擢升为一等巡捕，因为近年日籍巡捕的扩招，他已从日捕股调至老闸捕房。他自信沉稳许多，方才的小小考较，是一次对他综合能力的评判。虽然美中不足，但作为警察，按照最苛刻的评分，也足可以得到90分以上。最关键，此时此刻，邮轮即将启程，老闸捕房是距离太古码头最近的捕房，赤木没有时间找到更合适的人选。

就是他。

这是现下惟一的选择。赤木愿意相信，惟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赤木将有自已和船长共同签名的协查文书递给井上，问：“对完成任务，你还有什么问题和困难？”

“时限太短，我需要多一点的信息，缩小排查范围。”

这个要求不为过。赤木思索片刻，说道：“井上，我只能给你提供两项可能缩小范围的信息。第一，船员基本可以排除，这艘邮轮事发前刚从蓝烟囱码头开过来。孤岛中的上海，总有无数人想搭乘邮轮逃往国外，可是邮轮票价过贵，往常屡有船员私带亲友或收取费用后带人上船，卡纳多轮船公司上月颁布新规，不允许船员在出发港离船上岸。方才，我跟传递这份协查文书的船长助理咨询过这一问题，他下船的时候，各部门刚刚清点过人数，可以确定没有船员离开过邮轮。”

“除了他自已。”井上反应敏锐地补充。

“当然。”赤木含笑以欣赏的目光看着井上，“不过，他是在我与船长通过电话后才奉命下船的，他应当没有问题。”

“这就意味着船员不可能利用停泊码头的机会，下船行刺后再上船离开。”井上略略松了口气，“按照时间来算，就算有船员偷潜入水上岸行刺，他也来不及换装。这样，排查对象就缩减三分之一。”船员占总承载人数的三分之一，是豪华邮轮的普遍配置。

“第二，剩下还有800多名旅客。在入关和进入船闸的时候，他们经过两轮的证照排查，能冒名顶替进来的已经不多。花名册上有旅客的购票时间，在两天前，也就是5月4日以后购票的，才是重点。”赤木郑重地提醒井上，“特高课是当日早上8时左右收到薇希将由太古码头登岸的情报，如果有人同时获此情报有所预谋，也应当在此以后。”

“这不排除有人冒名顶替，混在此前购票的人员当中。”井上说，“还有，先生，您确认，真凶一定是遁入邮轮，而不是躲在码头的某个角落，等候封锁结束，或者，采取其他方式，将情报传出？毕竟，传递情报的方法，应该有很多种。此外，他会销毁情报吗？扔进黄浦江，他就可以脱身，也算完成了任务。”井上认真思索着，排除被赤木忽略的各种可能。

“没有任何一国的谍报机构，会舍得销毁这份情报。这是无价之宝。”赤木首先回答井上最关心的问题，又接着说道：“事实上，发现薇希身上没有情报后，我第一时间就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GUEEN号邮轮。流程会严格进行，必须对码头内所有人员，包括宪兵队和海关工作人员、记者进一步身份核对以及搜身，但我认为，最终徒劳无获。对手非常老辣谨慎，行动前就预计到码头的严密监控，于万千人中杀人取走情报，是第一步，将情报安全传递出去，才是最终目的。码头内的所有人员中，惟有即将登上QUEEN号邮轮的旅客身份多样没法全面掌控，而该邮轮将在三日后泊停香港……”

“香港？！”

“香港，英殖民地，自由港，人员进出免除签证，帝国能施加的影响远不如孤岛中的上海。”

“对，先生，您的分析给我指明了方向！香港，才是情报中转的最佳地点！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方向！”井上激动地迭声说道。

看到一脸兴奋跃跃欲试的井上，赤木沉下脸：“关照好你的情绪，井上，你的任务非常艰巨，你的对手，是‘倒影’。”

“倒影?”井上一脸懵懂。

这就是最大问题了，他终究不是特工，“倒影”二字于他完全陌生。他那一套察人的技能，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但他的对手是倒影。倒影，想到这个名字，赤木感觉整个脊背都在发凉。

“‘倒影’，是近几年上海滩最传奇神秘的特工。”赤木艰涩地开口，此时，向井上宣扬“倒影”曾经的、可能的“丰功伟绩”，都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已威风之嫌，更何况很多事件存疑。他念头急转，说道：“当然……也可能只是传说。毕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你不用格外挂怀。注意死者的伤口，我有过研究，针状物品，从针孔大小判断，属于‘倒影’的常用和特用武器。不过这次，淬过剧毒氰化钾。”用初生牛犊去对付猛虎，也许是一记奇招。

井上果然没有感受到额外的负担，说：“我能懂得先生启用我的意义。循着侦破命案的方法去查验，找到真凶的同时，应该就找到了您口中的‘倒影’和珍贵的情报，对吗？”

孺子可教。赤木心底长吁一口气。他派出的一明一暗两把利剑，希望不负期许。

“那么，先生，我还是认为，这位叫‘倒影’的凶手，很有可能冒名顶替，混在此前购票的人员中。”井上又回到了原先的问题。

赤木锁眉摇了摇头：“‘倒影’不是一般的凶手，他绝非籍籍无名之辈，应当有一定的社会活动，才能利用相应身份获取情报。这点很重要。他曾经窃取到帝国极高保密级的情报。我不认为，他会像老鼠一样躲在邮轮的底舱或隐秘的角落。在你的面前摇来晃去，最终却能全身而退，才是他那种顶级特工的做派和自我满足。井上，也许你的排查能找到冒名顶替可疑份子，但他顶多是“倒影”的帮手。”想了想，又摇头，“可是，‘倒影’来去无踪无痕，这样的特工，应当是没有助手的。”

井上仔细聆听赤木的分析，思索片刻，固执而认真地说：“先生，我仍然认为，必要的排查不可免。巡捕的办案手法，尽可能全面的摸排才是最好的习惯和办案的基础底气。像侦探小说那样，突发灵光一现地抓到凶手，不但没有凸显侦探的‘天赋’，反而显出写作者的偷懒和幼稚。”

两人的看法有了一点小小的分岐，赤木并不恼怒，但时间紧迫，他不得不担心井上在排查中走错了方向。既然如此，赤木决定自已再承担一些风险和责任，给井上一点最重要的提示。他沉吟片刻，低声而郑重地说：“好吧，具体的侦探手段是你的专业，由你全权把控。不过，你可以重点关注五个人——明星电影公司派往把巴黎培训的3名演员，1位导演，以及1名随行记者。”

“为什么！他们有什么特别？”排查范围瞬时又被缩成至小，惊喜之余，更多的是不可理解和质疑。

赤木微微收束了眉宇，这种高深莫测的模样，让井上马上意识到，一定还有一些机密，不宜为自已所知。他心领神会地立即闭上嘴。

距离邮轮启程已不足五分钟。接下来，赤木向井上交待一些具体事宜。协助井上的4名日籍巡警，正在赶来的途中，会被要求全面听命于他——老闸捕房的日籍巡捕不足十人，全都在特高课的严格审查中，入选的4人是根底最为清白，表达过强烈“真挚”地为“大日本帝国”及“大东亚共荣圈”尽忠意愿的人。但赤木仍然警告井上，除非万不得已，不能向他们泄露此次上船查案的真实目的。

以及，离港后电报是船岸通讯的惟一通道，上船后第一件要务，就是控制电报室。

井上一一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