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对赌游戏（1）

说是对井上的“助兴节目”没有兴趣，到了临近晚七点舞会开始时候，明星电影公司五人团成员，加上刘静，一个不落地坐上了舞池的贵宾席。

“神秘魔术师”已经勾起了一班文艺人的好奇向往之心，井上半威胁半引诱的“助兴节目”，激起的更多是好胜和不服。因此，在晚宴结束后的排演时，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陆澄趁机顺水推舟一把，得到这样的结果并不难。既然五人团是重点怀疑对象，井上又似乎设置了新的考验课题，想要查出真相，她就只能让五人团和井上的碰撞得以进行。

二层主甲板按功能可分为三个部分：占据前半部的公共舞厅，大堂、旋转楼梯以及附属购物休闲设施，尾部的二十来间三等舱房。如此，公共舞厅面积的豪阔可想而知，内部装饰固然已显老旧，仍不失英式风格的优雅贵气。陆澄等人沾慕星摇的光，坐上最前排贵宾座的软包沙发，慕星摇见多识多，告诉他们，别看这沙发色调土黄巴拉的不扎眼，却是爱德华时期流传下来的经典豹纹沙发，可以调节侧臂和就座深度，舒适度极佳。不过，贵宾座竟然不是整个舞厅最尊贵的座席，环绕舞池靠外步道的方向，还在最高处各并排设置2个尊享席位，均为阔大的正红色Camelback沙发，靠背处有驼峰般托起的弧度，中间高，两边矮，绒皮刻绣精美，颇有王者风范。

陆澄等人是晚宴后各自回房梳洗换装后才来舞厅的，到达时，厅内已然密密匝匝坐满了人，上座率足有九成以上，其间又至少有七成是东方面孔。

七点钟，舞会正式开始。说是舞会，其实称作晚会更加确切，照惯例由一名幽默风趣，能在中英文之间无缝切换的主持人引导节奏，开场有几段歌舞和马戏表演，其后每三五支舞的间歇，会或夹杂舞台表演或互动游戏。现场的气氛很快热烈起来，明星公司三名女性自然耀眼全场，连轴转没有空闲地接受共舞邀请。当然，敢于向她们发出邀请且得到同意的，从衣着到举止仪态，都颇为体面——不过换句话说，能买上这艘邮轮的船票并愿意花上30美元天价进入公共舞厅的，又有几个不是体面人呢？

相较之下，只得工装可穿且脖子上挂着相机的陆澄，与身着普通旗袍的刘静，显得与现场氛围有些不协调，许多英美舞曲，她们的服装也施展不开。方才在舱室里换装的时候，刘静曾难为情地主动向陆澄解释，她这此行是打算投奔在法国的表姐，日常她的生活挺简朴，没有准备什么场面上的衣装。

于是，陆澄和刘静相对空闲地享受着面前的繁华喧嚣，偶有受邀跳上一支舞，多半时间，陆澄在观察四下。没过多久，给慕星摇送来6张贵宾席舞会票的Mark Bell在数名未当值邮轮中高级管理人员的簇拥下也来了，看来他对慕星摇颇有点意思，连续邀请跳了三支舞，二人舞姿翩跹，尤其Slow Waltz（波士顿华尔兹）配合默契，时时赢得满场喝彩。钱佳好对舞伴格外挑剔，能得到她青睐共舞一曲的，泰半是成熟且有型的外国人。年纪最轻的周觅玩得最开心，她对Samba（桑巴）、踢踏舞这些活泼欢快的舞种拿手。陆澄还留意到，舞会近一个小时了，井上和另几名日本 巡捕，还没有出现。

受一名徐家汇小开的邀约跳完一支伦巴后，陆澄正在席位上歇息，朝对面尊享席位一瞥，正好瞧见董德在躬身邀请坐在那儿的女人。神色倨傲的尊享座女人四十出头年纪，浓眉大眼高鼻，珍珠鼻环，身披熠熠闪光的红色，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典型的印度贵族打扮。她身边的尊享席位坐着一名六七岁的女孩，看上去这是两母女。

坐在陆澄左侧的刘静也注意到了，笑道：“我瞧Peter几次邀请觅觅和钱佳好，都被别人抢了先机。这倒好，撑大了胆儿去搭讪贵族。”

“天晓得这位贵族公主是真是假。”说话的是下场休息的慕星摇，她坐在陆澄右侧席位上，见陆刘二人对“公主”二字表示惊诧，便语带嘲讽地说道，“你们不知道吧，那位英文名叫Safia，跟我住在同一层甲板的头等舱，常年在场面上混，还做过时尚杂志的模特儿。又跟人家说，她是印度某个邦国的邦主侄女，哈哈哈，听着邦国两个字很生疏怪唬弄人？告诉你们吧，印度那片地，现在有500多个土邦国，你想啊，他们的国土，不得割成围棋格子大小？咱们前些年军阀割据，占山为王，跟他们比，小巫见大巫！呵，这算哪门子的公主！”

说话间，果然见董德铩羽而归，脸上白一块红一块，情绪不高地长叹一口气，重重往席位上一靠。

新的舞曲声迟迟没有响起，周觅和钱佳好也回到席位，周觅玩得太欢，脸蛋儿红红的，有轻微的气喘，左右望望，说：“话说什么时候了，魔术师怎么还没出现呢，还有井上那鬼子，不是说助兴节目嘛？该不会一无所获，悄悄找了艘救生艇回去了吧！反正驶离码头没多久，回去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突然头顶灯光一闪，全场大亮。原本为制造舞会氛围关闭的顶棚主照明灯和四角的白炽照明灯，被打开了。

在玩兴正浓的旅客不满的喧哗置疑声中，井上走到了舞台中央。

井上拍拍话筒，让全场安静下来，满含微笑和歉意地说道：“各位旅客朋友，抱歉打扰大家的兴致。鄙人公共租界巡长井上祐介，相信许多朋友都知道，在码头上岸的时候，发生了两起命案，其中一起命案的凶手已就地正法，另一起命案的被害者，是一名来自苏联的国际友人。惩凶缉恶，维护租界公民安全，是租界捕房的职责，本人受命侦缉此案。在舞会前，大概因为调查和排查，我的同事打扰过在座的某些朋友，我在此一并致歉。诸位也知道，凶案发生时，码头人员复杂混乱，现场遭到破坏，现在，案件的侦破陷入僵局。为此，本人诚恳寻求诸位的帮助，提供与本案有关的线索，譬如，凶案发生，您的身边，有没有谁的行动异常？！”

四下议论纷纷。

陆澄后排席位就有人低声道：“日本 人查苏联案子，听上去就诡异。鬼子能有什么好心眼，不是他们，咱们能背井离乡？哼，作为中国人，有发现也不告诉他们！”

周觅掉头朝后竖起大拇指：“说得对！鬼子不可信！”

又听见旁边有洋人议论：“什么叫做行动异常，荒唐，可笑！”

“助兴节目？就这？”钱佳好低声嗤笑，“审过我们，又来舞厅同样对付这些旅客。怎么感觉他们是急红了眼，想出这么个大海捞针的法子!”

一是在场部分人不会配合提供线索，二是怎样厘分线索的真实性和有用性？

陆澄想，井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助兴节目不会这么简单。

“诸位，请安静片刻。”井上再次拍话筒，对在场旅客的反感和疑惑早有预计，微笑说道：“我知道，诸位朋友必定愿意配合警方办案，只是心中存疑——实话讲，我也有同样的压力，若是诸位都来提供线索，我可忙不过来。再说，所谓每个人眼中看到的未必是真实，何况码头紧急情况，也许你看到的异常情况，与本案无关。所以，我先给诸位提供一项法医检验结果，关于凶器——”

他顿了顿。

提到凶器，本着八卦之心，在场不少旅客都来了兴趣，目光和注意力朝井上的方位聚焦。

井上说：“我刚刚收到岸上发来的法医报告。凶器是一枚被毒药浸泡过的针状物，直径约0.8毫米，长约2.7厘米，正圆形，简单打个比分，就比普通用的绣花针，略粗一点儿。警方，在现场没有找到凶器。”

“哟，这么小的东西，用过直接扔海里或者藏进兜里，不是很简单容易？”有旅客说。

井上立即回答：“当然当然，凶器不会再在这艘船上了！不过，我说的是处理，处理过程。也许，在场谁能有幸，刚巧看到周边人的异动……”他压低了声线，让说话声听起来有引导力，“……你，碰巧看到了这个处理过程……以此类推，还有别的特殊情况，能破案有助……”留意到旅客们的兴趣有所回落，他退后两步，拍拍掌。

三岛推来一辆盖着红布的小餐车，走上舞台。

井上掀开红布。

红布之下，不是餐包红酒，而是满满匝匝叠放的金条！

每根金条看起来都沉甸厚实，总数不下二三百根。这是井上临登船前，赤木紧急从太古洋行的金库借来的，“办案资金”。

哪怕在场不乏有钱人，这场面也令人眼馋。乱世黄金，不啻于最佳的稳心剂。

井上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诸位！我知道诸位都来自殷实豪富之家，这一些小块黄金，自然难入法眼。所以，关于配合办案事宜，我想跟诸位玩一桩游戏——一桩对赌游戏。”

对赌游戏？这是个新鲜词。

“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井上继续解释，“巡捕方登船办案的巡捕只有5名，为了减轻甑别线索的工作量，我们需要每位提供线索的旅客，先拿出手头的一样物品，作为质押。”

“什么，我们提供线索，还要拿东西质押，岂有此理！”立即有旅客表达不满。

“诸位不要误会，我们所说的质押，是这个意思——”井上不缓不慢地说道：“我们会根据您提供线索的真实和有用度，以及质押物品的价值，来给予相应的奖励。比如——”他随手抽走身边三岛上衣口袋上别着的钢笔，“比如我这位同事，拿这支钢笔作为质押，哦，这是一支我大日本 帝国精工制造的并木钢笔，可惜不是莳绘款，不然足值900英镑。这支钢笔，市面大概价格将近50英镑，按照近日汇率和上海金价，约合200美元，可购7.5盎司，即差不多220克黄金……”他拿起餐车上的一根金条掂了掂，“也就接近这根金条的五分之一。”

“现在，假设我的同事拿这支钢笔质押，经过验证，他提供的线索真实有效，那么，我们将按照他的质押物价值，五倍奖励！也就是说，这根金条，归他了！”井上比划着将金条放入三岛手中。“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他为骗取奖励提供假的线索，或者说线索对破案没有价值。那么，对不起——”他从三岛手中拿回金条的同时，将钢笔也揣进自已的裤兜里，摊摊手，“不仅黄金奖励得不到，连带这支钢笔，也全部输给我了！”

舞厅内有片刻的沉默，很快有旅客迟疑着发问：“你的意思是，只要提供的线索真实有效，赌注越大，就越划算？”

“当然。只要您提供的线索真实有效，不论您质押的物品价值多么昂贵，我们都会按1:5来进行奖励。我以公共租界警务处的名义在此公告，诸位都可见证：尽管放心！如果舞台上的黄金不够抵扣，我们会写下保证协议，并电报给警务处确认备案，待登岸到达目的地后，送上家门。”井上满意地看着宣布重赏政策后，很多旅客双目迥然，有些原本慵懒靠坐休闲的，一下子后背都挺直了。

他的对赌游戏，当然没有公共租界警务作靠山——甚至，连支会岸上的时间都没有。不过，有句谚语是不说“驶出避风的港湾，才能真正认识大海”？想要找到真凶或“倒影”，自然得冒上一点风险。

关键在于，所冒风险值不值得。因此，他在停顿片刻后，又补上一句：“不过，您也有可能输得一无所有。愿赌服输，这就是我所说的对赌游戏！诸位觉得有意思吗，有没有兴趣参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