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不是东方快车

井上走出舞厅，三岛紧随其后，问道：“井上君，您真的认为嫌疑人是那位陆记者？”

井上冷冷地说道：“你说呢？岸上的回电你不是看过，马寒音突发胃炎，姓陆的记者确实是临时顶替上来的。”

“原来您是在故意迷惑真凶。但是，如果她俩本就是串通的？陆记者杀了人，马寒音提前买了船票，伪装生病，让姓陆的逃跑上船？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三岛说着，又摇了摇头，“可是，她为什么要跑上船呢，哪儿不能逃跑？多此一举，自陷罗网——”因为井上没有告诉他，真凶的背后还有情报，他摸着脑袋想不通，不过对上井上现在的目光，他立即住了嘴。

井上严厉地说：“不要质疑岸上的情报和信息。”你三岛能想到的，我会想不到？

对于岸上发来的陆澄顶替马寒音之事的结论，井上丝毫没有怀疑。他相信赤木的手段和方法。

说话间，小泉和木村迎上来，他们汇报，刚排查完所有5月4日后购票的旅客。因为事先得知晚7时有舞会，颇有经验的小泉先去前台检验购票记录，将要排查的旅客分了类，先排查参加晚上舞会的旅客，再排查其他旅客，做到了一个不漏。

四人回到V603舱室，研讨案情。

小泉和木村对57名5月4日后购票的旅客进行了详细的登记，包括他们的性别、年龄、所住舱位、职业，以及在调查时发现的特征和疑点。

井上便问小泉有什么发现。

小泉一脸为难地说道：“很难有实质性的发现。4日后购票的旅客，其中有9人住头等舱，甚至连总统套房的旅客也是4日后才购票的，他们有权有势气焰嚣张，连门都不肯开；住在底舱的又占大头，有29人，那种通铺臭气熏人不说，鱼龙混杂，每个人都一副生不逢时，委屈怨气的模样，多问两句，就抡出拳头要打人。”

井上冷笑：“底舱多半是中国人吧。既想捞张船票逃出上海滩，又嫌正经舱位太贵还抢不到，到底是底舱经济实惠，二十天的航程嘛，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真正挤在底舱，被船员当作下等人看待，心里头又格外不舒服。哼，这就是中国人，他们的愚蠢、自私、短见，配得上他们的命运！”

“还有不少换人上船或上船后换票的，轮船公司只在购票时实名登记，至于最后上船时换作什么人，他们只作登记，并不反对！”木村不无抱怨。

这都在井上的意料当中。事实上，他就是在造访总统套房和包括“印度公主”Safia在内的几间头等舱，吃完了这辈子所有的闭门羹后，意识到对旅客的排查，根本达不到需要的精确度。灵机一动，决定实施对赌游戏，随即闯入慕星摇的房间，亲自通知明星公司的几位旅客。

井上询问小泉，排查的57名旅客中，有没有找到可疑对象。

小泉当然知道不能空手而归。他剔选出三名可疑人物。

头一位，就是住在头等舱V702室的“印度公主”Safia。虽然她拒不开门合作，可是小泉二人在前台查到的购票记录，发现原先购买这个房间的是名躁上海滩的“江北大亨”赵一轩。离奇的是，赵一轩就在5月4日上午9时，被人杀死在位处英租界福州路的寓所，凶手在赵家保镖的追击下逃脱，至今未能抓捕归案。小泉又跟前台的接待员聊了几句，得知，当日9时35分赵一轩被杀死的消息刚刚传到轮船公司，Safia就致电过来，直接要求购入赵一轩的V702室船票。赵家没了顶梁柱，正一片哀鸿忙着办丧事，没有任何犹豫就让出了这张船票。这么好运插空抢到别人加价也不会出让的头等舱船票，这几天都是邮轮公司职员闲聊的话题。不过，这两件事落入小泉耳中，自然是一番别的联想。

第二位，是住在四层甲板二等舱433室的韩为，男，31岁，高大英俊且健谈，自称是棉纱商人，此行是去香港进一批货。但是小泉发现，此人拇指和食指的夹缝衔接处有茧，这通常是长期握枪形成的。当然，有可能他曾经当过军人，据小泉所知，在1937年第二次淞沪会战后，有不少国民党军队的军人在建制被打散后，流落在了租界。小泉使了个心眼，让此人在询问记录上签名，发现他右腕下有一道很明显的肌肉内陷印痕。小泉怀疑，这是捆绑并发射类似中国古代暗器，比如袖箭，留下来的印记。这种袖箭，正是发射针状杀伤物的利器。

第三位，是住在负一层底舱018的丁善三，男，38岁，举止猥琐，说话吞吞吐吐，眼神躲闪，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妖娆的女人，自称是他的老婆，但两个人只能拿出一张船票。再追问下去，就找个借口，不见了踪影。小泉和木村就是想找到他们，才耽误到现在。七层甲板加两层底舱的豪华邮轮，200多间舱房，再加100多间功能房，简直跟迷宫一样，让人晕头转向，要藏一两个人，太容易了！

听完小泉的汇报，井上冷笑：“混进了没票的！登船的时候，那位Mark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是世界上管理最严格的邮轮公司？！是怎么混进来？要留意这三个人。”

“可是，我们没有这么多警力。”小泉为难地说。

“会有办法的。”井上微笑，“小泉君，稍后还是要麻烦你，私下找这几位同舱室的旅客谈谈，许以重金——我们不是在舞会上展示黄金了吗——有钱会使鬼推磨，相信会有人配合我们的！至于头等舱那位，可以买通楼层的侍应或者清洁工。对了，还有你提到过的，跟陆澄同舱室的那个麻烦女人，刘静。后面在慕星摇的房间和舞会上，我们都见过的，像条可怜的尾巴跟在陆澄一伙儿后面的，多余的人。三岛，会不会是她？”

“应该就是！”三岛说。

“嗯，她看起来经济并不宽裕，乱世之中，谁会拒绝黄金呢？她可以成为我们最好的眼线。小泉，去想想办法！”井上部署着，沉默片刻，又说：“不过，我们的重点仍然在明星公司！”

三岛咬牙切齿地说：“明星公司的几个人，装疯卖傻，配合太好了！”简要将在慕星摇房间和舞厅发生的事情告诉另外二人。

木村惊诧：“中国人难道不一直是一盘散沙，喜欢窝里斗？更何况，这几位演员选秀出头，彼此之间还有竞争关系，报纸上不少她们争风吃醋的八卦，居然会合起来对付井上君！”想了想，眼睛一亮，“井上君，您说，她们会不会本就是一伙的。五个人都为刺杀白俄女人而来，相互打配合，共同完成了计划？”

井上有些无语：“木村，上周值班的时候，我看见你在翻一本侦探小说，《东方快车谋杀案》是吧？！”

木村连连点头：“巡官有训诫，闲暇多看几本侦探小说，提高工作水平有长进！”

井上没好气地说：“我瞧你是看小说把脑子看坏了，将小说故事往真实案例里瞎套。这儿，不是东方列车！”

见周围三人都显露出不解，井上吸了一口气，感觉需要替他们解惑，以免这些帮手同事继续钻牛角尖，兜圈子，浪费宝贵的时间。

“首先，明星公司与白俄女人的购票时间一前一后。明星公司选秀演员巴黎行的行程，三个月前就公知大众，且第一时间抢购了船票，中间没有更改；而白俄女人前来上海的事情，在5月4日8时以后，才有消息……他们大概不能未卜先知吧。”如果日方的情报泄密，也是在此时以后。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两方的时间就这么碰巧，对上了。对于真凶来说，正好两件事一起办。这就涉及到第二点。”

井上继续说：“明星公司诸人，为什么要杀死薇希？凶手的动机是什么？仇杀，雇凶杀人，抑或是政治谋杀？”

“仇杀？哦，对，《东方快车谋杀案》就是仇杀。十二位凶手，为了五年前一桩惨案，买下列车的整个豪华包厢，一人一刀，共同实施了复仇。看起来，跟我们眼下这桩案子可真相似，不排除复制可能。但是，仔细分析一下，与小说发生的地理环境全然不同，俄罗斯与中国远隔千里，明星公司的五个人，包括陆澄，能与一位前白俄贵族结下深仇大恨的机会，微乎其微。更何况，1917年以后，滞留在苏联和流亡世界各地的白俄人，如同过街老鼠，自身难保。”

“雇凶杀人？也就是说，明星公司的五个人是职业杀手。当然，选秀本身有黑幕，能从万千人中脱颖而出，也许背后有人特意安排。可是，他们是具备特殊技能的杀手吗？有没有仔细观察过他们的肢体和手掌？三岛君，你方才接触过董德导演，你怎么看？”

三岛不屑一顾地：“他全身肌肉软塌，像块面包，不是习武的人，只怕日常连锻炼也极少。”

井头点头：“其余四名女子，她们跟普通家庭妇女不同，全都健美敏捷，其中三名演员应该是职业需要，常年练习舞蹈以及形体姿态；陆澄嘛，作为职业女性的记者，四处采访，还有熬夜写稿，这都锻炼体力。重要是她们的手，一双充满魅力的手，总会引发人的无限遐思啊！三名女演员的手，光洁修长，抹各自护手的霜膏，没有多余的茧印，而且都蓄有不短的指甲，这就限制了她们手部的细致动作——比如，将银针藏在指甲内或指缝弹出杀人，一来力道达不到，二来精准度不够。除非她们像小泉君所说的，使用袖箭工具，不过这同样需要天长日久的训练，在手腕处会留下印痕，这些，我在慕星摇女士的舱室里私下观察过，都没有。”

“至于陆澄记者，她的手掌略厚，手指平短，没有蓄指甲，中指第一个指节位置有写字磨出来的茧，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前中段也有一层薄薄的茧，是经常拍照固定相机，留下来的印记。这些都与她的记者身份相符，没有惯常用枪或练武留下的痕迹。”

“这些人，显然不可能是接单干活的杀手。”井上笑了笑。

“那么，现在凶手的动机，只剩下第三项，政治谋杀。”井上加重了语气，事实上，他只是为下属排除前两个可能。

“既然是政治谋杀，那么真凶多半是某方政治势力派出的特勤工作人员，即特工，或者说间谍。我们方才分析了这五个人，无论作为杀手，还是作为特工，显然作战技能上都欠奉。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他们中间就没有隐藏着特工。好吧，让我们作出最坏的假设——她们全是特工，来自军统、中统、共产党，或者英美法这些国家的情报部门。但是，也不可能同属一个政治势力——绝密的行动，派出的人员越多，并不意味着越保险，反而泄密和失败的可能更大。她们之间也没有用暗语——至少我没有听出来，更没有采用摩斯密码相互通气。”说到这里，井上暗地揩一把汗，如果这五个人全是特工，那么帝国的情报系统得漏成一张筛子吧，这绝对不可能。

木村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看来，确实不是东方快车谋杀案。”

井上说：“现在可以告诉各位的是，死者薇希身上，确实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与帝国相关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会让特工朝她下手，但不会是三五名政治背景各异的特工联合下手。她们中间，可能有不止一位特工，但只有一名真凶特工！或者说，成功杀死薇希并拿到秘密的，只有一个人。”她们当中当然有特工，大概，惟有特工最擅长的掩饰技能，才能对侦探造成真正的挑战。

“那这个人是谁？”木村问。

“最不可能的，当然是周觅小姐。以她的年龄，显露出的性情和手腕，她胜任不了‘真凶’的任务。”井上说。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大学生，她的交际圈是没法接触到高层级的情报的，不可能是传说中的“倒影”。

“那么，最有可能的，会是……”小泉试探着问。

井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对木村说：“去电报室看看，明星公司五个人的背景调查发过来了吗？还有，顺道将北原君誊录的旅客来往电报带来一下。”

这时候，他想起一件事应该在与小泉汇合后第一时间去办。他恼火地拍拍自已的脑袋，迅速看腕表，说：“距离舞会结束，应该还有至少半个小时。小泉君，慕星摇女士的房间，在V706。抓紧。”

小泉立即心领神会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