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佳给出的答案既不是敷衍也不是搪塞。
全厂区内如果真的要挑选一人作为他的朋友,他或许真的会选择老刘。
没有其它的原因,或者说原因很简单——不讨厌。
老刘也许是全厂区内所有人中最不让林佳讨厌的一位。
林佳的答案让老刘激动无比,他搓了搓双手,松垮的面部皮肤有些抖动。
“现在可以说了。”
老刘点点头,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其实我要说的也正是跟这方面有关。”他的声音不大:“若论雕刻技术,全厂区你第一,这个我们服,可雕刻并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啊,我们需要交流,需要沟通,需要阳光!”
“你总是把自己关起来拒绝所有人,这样你总有一天会疯掉的!”
林佳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没有动作,没有声音。
手中的烟熄灭了老刘就又点上一根,但是他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停止,他越说越激动,因为这次林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断他。
可是他也完全没有注意到林佳逐渐阴郁下来的眼神。
“所以,我认为你应该敞开心扉,去交更多的朋友。”
慷慨激昂过后老刘打开杯子喝了口水,准备继续‘开导’眼前这位涉世未深的小伙子,他要让林佳知道‘朋友’在社会上的重要性。
听着老刘的絮絮叨叨,林佳早已焦躁地在房间内踱步起来,他要让心情尽快平复下来。
可老刘始终没有住口的意思,终于,他的忍耐到达了临界点。
“够了!”他狠狠地锤击在桌子上,大吼一声。
老刘被林佳激烈地反应吓了一跳,他身子猛然一颤,杯中的水都洒出来一大半,他双手颤抖地捧着水杯,怯生生地看着林佳。
“如果你再说这些没有用的话,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朋友’二字,他格外地加重了语气。
看着蜷缩在椅子上发抖的老刘,林佳冷冷地哼了一声便摔门而出。
大壮三人依旧在外面打着扑克,看着林佳怒气冲冲地从房间中出来,他们顿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连连无奈摇头,注视着林佳拉开厂房的大门向外走去。
厂房门被打开,跟随阳光一起进来的还有如海浪般的冷风,层层叠叠,无休无止。
大壮碎碎地骂了几句,起身再次将厂房门关了起来。
老刘还坐在凳子上打颤,他木木地看着林佳甩身而出的房门,心中五味杂陈。
林佳,你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
…………
作为全国闻名的高等学府,北城大学除了应有的书香气外还多出了一份有质感的厚重。
这里不是书呆子的聚集地,相反,每一名学生都充满了灵性,他们有着世界上最单纯的笑脸,最善良的心地。
看着一张张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与自己擦身而过,沈丛飞依旧不相信这里的成员会是前些日子闹得乐城满城风雨的杀人狂魔。
“说说吧。”
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沈丛飞双手揣兜,眼睛直视前方,脚下踩得枯黄的落下莎莎作响。
“恩?”一直跟在他后面的韩璐快步跟上。
“你应该是第一次见赵文哲吧,说说他给你的印象。”
韩璐长长呼了口气,一下子松懈了下来,在长达数小时的交流之后她似乎终于可以不再那么紧绷。
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像一根被拉伸到极致的橡皮筋。
她是一名报社编辑,若说见多识广恐怕她会当仁不让,无论是小到鸡毛蒜皮的临坊街事还是被曝光的贪污腐 败,她自信可以淡定面对,从容跟进。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面对这名还不能称之为嫌疑犯的大学导师时,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和紧张感。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可她却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又该如何排解。
上帝知道这四个小时她是怎么从那间会客室呆下来的。
韩璐再次舒了口气,直到那种感觉彻底消失,她才准备回答沈丛飞的问题。
“怎么说呢?”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给我的感觉并不是很好,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沈丛飞慢慢地向前走,安静地听着。
“他是一名有涵养的中年人,他的行为举止表现出他超出常人的高素质,这没有什么不妥。”
“不错,他是一名高校导师,他所做的一切都与他的身份相符,这不奇怪。”沈丛飞漫不经心地说道。
“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反馈到我的大脑皮层与带给我内心的感受并不相符,我只能判断出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导师,其它的我并不清楚。”韩璐有些懊恼。
“噢,对了。”她补充道:“或许我能感觉出来他对你充满了敌意。”
沈丛飞点点头,对韩璐给出的答案并不意外。
前面是一条长椅,飘落在地面上的落叶与之更加凸显了秋天的萧索。
小径上行走的学生并不多,这个时间点应该都在上选修课,沈丛飞指了指长椅,韩璐随他走了过去。
两人坐下,沈丛飞从兜里掏出香烟自顾点上望着前方思索了片刻。
“起初,他给我的感觉与你所感觉到的一样,甚至到现在都没有变。”
“哦?”韩璐有些惊讶。
“不过我还是从一些行为活动判断出了他当时的心理活动。”
一听这话,韩璐突然来了兴趣,沈丛飞可是省内著名的心理学教授,而听他分析别人的心理也是韩璐的兴趣之一,这会让她满足她内心的窥视欲。
“你有没有发现,其实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赵文哲在频繁地重复着一个动作?”沈丛飞看着韩璐:“确切地说,是每当我提及112案件的时候。”
“你是说用钢笔频繁快速地敲击桌面?”
沈丛飞先是深吸了口烟,然后慢慢地点点头,他说的正是这个动作。
“这能代表什么?”韩璐不以为然:“只能代表他对我们的不尊重罢了,我不认为在谈话的时候发出异响是一种很礼貌的行为,这也是我今天最讨厌他的一个地方。”
“你知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做出刚才我们所提到的动作?”
韩璐耸了耸肩:“我可不是行为学家,也不是心理学家。”
沈丛飞平静地说道:“有两种情况。”
韩璐侧过脑袋。
“一种是,当事情的发展结果达到人们心理预期的时候,也就是说,当人们得到极大的满足的时候;另一种则是,在人们处在极为焦躁不安的情况下。”
“你认为当时的赵文哲处于哪种精神状态?”他又问。
“显然是第二种。”
沈丛飞点点头:“他对我提及112案件非常在意,虽然他与其哥哥赵文彦的关系并不好,可至少他还认这个哥哥。”
“我想,这也是他在今天整个交谈过程中对你充满敌意的原因。”
沈丛飞面无表情,不置可否,他始终盯着脚下不远处的落叶,像是深深陷入了某种意境。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微微仰头俯视别人,语气中充满了质疑感,这说明他是一个颇为自傲的人。”沈丛飞顿了顿:“或许这种自傲是面对学生时建立起来的,但不可否认他已经摆脱不掉了。”
韩璐这次识趣地没有插嘴。
“最后一点,我们当时的谈话并没有结束,不仅我们没有说完,我能察觉到他也有很多论点没有阐述。”
“可他还是在接听了一通电话之后匆匆结束了这次交谈。”韩璐疑惑道:“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并不是。”沈丛飞摇摇头:“至少他在接听电话完毕后的五分钟内精神状态是完全放松的,而且在离开时我看他的步伐从容稳健,证明并没有紧急情况发生。”
“当时我看过时间,他与对方约定的时间为四点,接听电话的时间为三点五十,约定的地点为三楼,离开会客室的时间为三点五十七分。”他思考了几秒钟,继续说道:“三分钟的时间正好让他到达约定地点。”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自律性极强的人,而且对自己的行程有着极为苛刻的规划,他重视时间,重视约定,信守承诺,最重要的一点,他的心思异常缜密。”
韩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沈丛飞的分析确实不错,在他的描述下,赵文哲的外衣正在被一点点的剥落。
“所以,沈叔叔,你认为赵文哲会是杀人凶手吗?”
韩璐的话问得相当直白,沈丛飞倒是一愣,不过紧接着笑着摇了摇头。
“从这一次谈话中我所能了解到的信息只有这么多,你能凭简单的一番交流便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吗?”
韩璐察觉到了自己的冒失,羞愧地低下了头:“我当然不能做出判断,这不是还有您在嘛。”
“我?”沈丛飞反手指着自己,呵呵笑道:“我就更加不能轻易做出判断了。”
即便是能,也不敢。
夕阳渐渐下落,给灰暗的天空镶上了一道金边,远远望去,煞是美丽。
空气中的温度冰冷了许多,沈丛飞起身裹了裹外套,韩璐始终伴随在他一侧,两人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蹒跚一轻盈。
到了放学的时间,小径上的同学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注视着擦身而过的老少两人渐渐消失在夕阳中。
这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父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