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杨的回忆
我在这条街上呆了十来年，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农产品物流中心。那时候我也才开始跑货车，刚到这条街，路宽车少，白天没什么人，晚上更是连鬼都见不到一个，后来到物流中心拉货的车越来越多，停不下的都跑到这条街上了，宾馆、住宿、餐饮以及运输公司慢慢地多起来，现在马路两边停得满满当当，几乎全是跑长途的货车。
起初我们都是从物流中心直接拉货，它们生意慢慢好起来，壮大了之后，就不跟个人签合同，只跟公司签。我们这些打游击的车主便到处找公司挂靠，运输公司在这条街上也是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少数几个运输公司旗下有自营的车，大部分公司都挂靠我这种的。
到现在，我换了好几个挂靠公司，有的老板借了高利贷，资金链断裂跑路，有的到其他物流中心谋生，有的老板转行去炒房地产，现在车也越来越多，行业不景气，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五六年前，我到这家单位时，张斌还没来，隔了大半年，有一次公司要招十个司机，他便应聘进来。当时还不到20岁，说是才拿的大车驾照，以前没有怎么开车。他从学徒开始做，主要工作是陪老司机跟车押货，顺带可以熟悉线路。他人也勤快，有时候帮雇主搬一点货，他跑前跑后地帮忙，平时跑远途回来，大家喝酒吃饭都会叫上他。
偶尔我会叫上他一道跟车跑长途，跟他聊过好多次。听说他打小跟母亲一块长大，父亲南下打工，后来只中途回来过一次，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村里人说他爸在那边又找了个媳妇。他上完初中便回家了，农忙时给母亲搭把手，他们家也才几亩耕地，其他的时候就在村里东游西逛，农闲时跑到镇上网吧打游戏，有时候一个星期不回来。
后来，他年龄慢慢地大了，他妈见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多数年轻人在农村都呆不住，便拿出钱让他报了个驾校。学出来了以后，发现会开车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像他这种新手许多公司都不要，他到处碰壁。
在城里找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合适的，后来他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一些长途运输公司会招一些新人培养，但是很辛苦，一天24小时大半都耗在车上。估计再没有单位要他，他就只能睡大街了，后来就来了这里。
起初他跟车时，大家都爱聊天，后来新鲜劲过了，上车聊一点最近的新鲜事，之后他便掏出手机打游戏，凌晨三四点时特别容易磕睡。我们跑的线路比较固定，就那么几条，一个星期起码得跑个两三趟。
他跟车时间大半年之后，这些路都看熟了，我有时晚上开车实在太累，在路况好的地方，我会让他开个把小时，自己躺到后座睡一会儿。我相信别的司机肯定也这样，后来看也没有什么事，让他开的时间就越来越长了，甚至空车返回时便让他开全程，他驾驶技术就慢慢地练了出来。
一年多以后，公司会派他派一些相对简单的线路，都是路程短，路况又比较好的那种；偶尔人手紧张的时候，也会让他跑远途，后来大家都看没有什么事，公司就放心大胆地让他一个人单飞。毕竟他年轻，精力好，不像我们跑一趟远途回来，一个星期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
有一次我们七个人出车跑贵州，有一段高速路下瓢泼大雨，路上的能见度不到十来米，每个人都提心吊胆，怕轮胎打滑刹不住车，到服务区时，六辆车都到了，只剩下他的车没来，电话也接不通，后来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他的车慢慢开进服务区。第二天报纸刊登该段高速路出车祸，有十几辆车连环相撞，多人身受重伤。
后来他开始一个人跑车，我们接触得比较少了，这不也好几年。不出车的时候，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在路边吹牛，虎哥在的时候，会组织一起玩扑克。起初我也参与，权当是娱乐下，你们可能不知道像打牌赌博，要有一个人提议，只会越玩越大，从在路边打小牌，后来约到在茶馆打大牌，偶尔还会去专门赌场，大牌一次输得多了以后，再看别人打小牌就没有太大的兴趣。
开始我还跟他们去了好几回，后来我看越打越大，运气差的晚上，可能会输掉一个月的工资，正好小孩要上大学以后，一下子要拿出好几千块钱的学费，再加上家里的开销，我便收手了。他还一直跟着虎哥玩牌，他们在路边玩的时候，我只站在一边看。
有时大家跑完长途回来，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我劝过他别玩了，存点钱贷款买辆货车自己跑，以后好娶个媳妇，他说还想过两年再考虑吧，我就没有多说了。
前一段时间，报纸网站到处宣传世界杯，就好像流行歌曲一样，走到那里都有人谈，有时晚上喝完酒后，偶尔跟他们一起看球，听他的分析头头是道，哪个球队会出线，哪个球队将被淘汰，哪个球星的中场技术好等，在我眼里，只能分得出红队和蓝队这种区别，他却特别投入。每天早上会看足球报，分析各个队的出线希望比率，我一般就是在旁边听他们讨论。
前两个月，大家跑了一趟长途，回来路上，他说晚上要请大家吃饭，大家便开玩笑说是不是找到女朋友了，大家帮忙把把关，他摇了摇头，后来才知道，买的那只球队踢球赢了，1：5的赔率，赚了四五万。我听说后，觉得玩得太大，风险高。他们几个说跟我说这个可以进行技术分析，我倒是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后来又听说他们几个去押了好几回，还借过高利贷，有一两周连车都没有开，每天晚上都在看球。再回来的时候，我看他精神明显比以前萎靡了，还问我知道附近有没有出租房屋的，他想换个住的地方。我问他有要求没，他说只要够两个人住，两室的最好，便宜就行。
我还专门给他留意了一个星期，后来我问他时，他说已经找到了住的地方。
之后他又开始出去跑车，跑车回来的一天中午，大家正在路边吃饭，突然有几个人冲进包房，把他叫了出去，其中有两个人我还能认得到，一个是附近赌场里放高利贷的，一个是他们门口的打手，个个手上都爬满了奇怪的纹身，进来时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隔几分钟，他再进来，他裤子膝盖处都磨破了。
我们问他什么事？他不愿意说，后来悄悄地问虎哥，他说这都是他自找的，玩不起就不要玩那么大嘛。大家心中猜中了八九分。他把平时带在身上的车钥匙也上交给公司，要跑长途时才再给他钥匙。
有天他问我借车回乡下一趟，说想把他妈接过来住，我怕他开车乱跑，我便开车带着他，一起下去。他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他妈在屋里大声地骂，大意是他在外面没学好，还有脸回来之类的。后来他进屋呆了快一个小时左右才出来，到后来我听到他妈低低的哭泣声，回来的时候还是他一个人，他倒是挺气愤的，路上一直念叨“放水的都是人渣”之类。下车的时候，我一再叮嘱他千万不要冲动。
过了两天我一直没有见到，后来听说，他拿了把菜刀去赌场找人家，结果被打了一个半死。那些人我见过，他们眼里只有钱，只会不停地骚扰你的家人，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