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死者为大，所以死者为胜者
龚学琛的死就像是一根捅了马蜂窝的木棍，这些网友们则让安禹喆联想到从蜂窝中愤怒振翅飞出来的、数以亿计的蜂群，它们结成网，砌成墙，笼罩在这个城市的上空。
一时间，有点分量的网红、自媒体人、甚至是想要乘顺风车翻红的十几线明星们全都出动，一起又把7年前的纵火案重新炒作起来。
新瓶装旧酒，别有一番风味。
新瓶就是昨晚龚学琛的死，旧酒自然就是7年前轰动一时的纵火案。
龚学琛的目的达到了。以往以他的身份地位，真的是百口莫辩，说破天也不会有人相信他。
而他一死，不用再多说任何一个字，自然会有一部分甚至是大部分群众分流至他的阵营，替他这个死人说话。
死亡，真的是他唯一能够洗刷污名的办法。只是，值得吗？
生命对他来说永远消失，而他的故事又会引起多少人真正的反思，长久的改变和自律，他的故事能够停留在人们茶余饭后、谈笑八卦中多长时间呢？
郭筱婉的境地更是堪忧，因为遗书中直接提到了郭筱婉的名讳，万能的网友已经人肉搜索出郭筱婉的身份资料。
他们叫郭筱婉为凶手、推手，称正是郭筱婉的一个谎言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毁掉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们深入挖掘郭筱婉当年带领其余11名证人说谎的原因，猜想这位班长是如何误导甚至是胁迫大家一起说谎的。
还有人杜撰出了郭筱婉和龚学琛之间更加肮脏邪恶、不堪入目的情色故事，为郭筱婉说谎栽赃龚学琛提供臆想的依据。
一旦一个女人成为众矢之的，总会有几个龌龊的男人蹦出来把话题扯到性上面。
郭筱婉天亮才被送回学校，她根本没有时间睡觉，马上冲锋陷阵，跟网友们以自己的微博为阵地开始了战斗。
一个网友说：说谎不可怕，我们每个人都说谎，但你的谎言能毁掉一个人的一生；说谎很简单，我们每个人都说谎，但你的谎言是为了误导警方，为自己撇清责任。你真不愧为说谎界集大成者，请允许我称呼你为——大说谎家。
郭筱婉回复说：你什么意思？我从不说谎，7年前我是真的看到了龚学琛纵火；昨晚，我是真的看到有人把他推下楼！
另一个网友说：呦，郭班长说她从不说谎，这句话本身就是个谎言，我不相信你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说过谎！
郭筱婉回复：你不要转移话题，好吧，我承认，我并非完人，我也说过谎。但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信口雌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问心无愧！
又一个网友说：大家看看，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信口雌黄，说过的话根本不能当真。人家龚学琛可是用生命在为自己辩白，你在这边空口白牙，实在没有说服力。
郭筱婉回复：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说让我去死？我死了你们就会相信我了？
该网友是个微博坐拥千万粉丝的大V，他继续回复：
根据龚学琛的邻居所讲，现场是个密室，如果有凶手，他根本无处逃脱。龚学琛太了解你了，他就知道他在你面前自杀，你可能会像当年一样撒谎说有凶手，为自己开脱责任，所以他故意制造了一个密室，为的就是堵住你的嘴。可他没想到，你这个女人的嘴非同一般，太会狡辩。
郭筱婉回复：我没有说谎，我发誓！我相信警方会查明真相，给我一个说法的！
一个网友不断刷屏，只有一句话：你为什么说谎！
这几条回复还算客气的，没有素质的网友们已经破口大骂，安禹喆懒得去看那些污染双目、波及祖宗后世、涉及生殖器官的污言秽语。
总之现在的情势就是龚学琛的目的达到，郭筱婉真的成了众矢之的，面临着他当年面临的网络暴力，他这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同态复仇，是最极致的复仇。
安禹喆决定再去跟郭筱婉谈谈，他相信反复提问和回答能够让说谎者漏出马脚，也相信以他的细致观察和多年的审讯经验，这一次便能基本确定郭筱婉是否说谎。
给郭筱婉的手机播过去，确定郭筱婉还在学校，安禹喆马上动身前往金海大学。
上午9点半，安禹喆置身于金海大学，再次拨打郭筱婉的手机，接电话的却不是郭筱婉，而是校医院的医生。
“郭筱婉受伤了，现在正在校医院观察，情绪也很激动，你来这里找她吧。”
“怎么会受伤？”
“被人用石头砸中了头，我让她去医院，她不去，说是不想丢人现眼，更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怕会更危险。”
安禹喆挂了电话，快步朝校医院赶去。
病房里，郭筱婉蜷缩在病床一脚，捧着手机低头看，不断抽噎。
“郭筱婉，怎么回事？”安禹喆拉了把椅子，坐在郭筱婉床边。
“我早上去食堂吃早餐，同学们全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对我指指点点。不知道谁在我的书包里放了一只死老鼠，害我在导师和同学面前失态。
“课后，我就在校园里游荡，结果不知道什么人从我身后用石头丢我，砸中了我的头。我逃到这里其实是避难的。可没想到，校医对我也不太友好，好像我不马上去医院检查就是在装受伤、装弱势一样。他们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呢？我没有说谎！”
安禹喆趁郭筱婉说话时低头扫了一眼她的手机，看到了一个微博账号“我是郭筱婉的初中同学”，不用想，一定是蹭热度的“同学”。
“郭筱婉，你昨晚真的确定你看到了龚学琛的房间里还有别人？”安禹喆问。
“是的，我确定！”郭筱婉挺直腰板，仰着下巴，一字一顿。
“可是当时是晚上，有些人一到晚上就会视力减退，你又戴着近视镜，是不是眼镜的度数……”
郭筱婉带着愠色打断安禹喆，“我眼镜度数没问题，也没有夜盲症，我以性命发誓，我真的看见了。”
“我不是怀疑你的诚实，我只是客观分析。对了，你的眼镜有镜框，很多戴镜框眼镜的人在快速移动目光时，会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侧面划过，其实是镜框。
”安禹喆的态度不错，颇有耐心地引导，希望郭筱婉能够重新回忆和思考，得出更加理性的结论。
郭筱婉丝毫没有被安禹喆的理性感染，哭得更加厉害。
“没有没有，我是真的看见了，不是眼花，不是错觉。当时广告屏突然亮起一道白光，把对面照得很亮。如果你不信，你今晚再去看看啊。有那道白光，是可以看得到对面窗户的。”
安禹喆原本的计划就是今晚再重回一次案发现场，在案发时间亲自做一次实验，他继续问：“那么7年前呢？当时也是晚上，你们在院子里抬头看四楼的窗户，真的能够看得清里面的人到底是谁吗？”
郭筱婉用力点头，提到7年前的事，她满脸涨得通红，更显激愤，停止抽噎极为认真地说：
“能看得见，当时房间里亮，外面黑，从外面能够看清里面。龚学琛又站在窗前，我真的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他！他那发型，那肤色，那衣服，都是他的独特标志。我亲眼看到他点燃了窗帘。不光是我，还有11个同学也都看见了。”
安禹喆一直仔仔细细地观察郭筱婉的面部表情，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嘴角肌肉的走向，眼神的左右晃动等等，肢体动作和语气音量，种种迹象都在传达一种信息——郭筱婉没有说谎。
“你听说过证人的记忆效应吗？总结来说就是证人的供词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有时不是他们故意欺骗警方，而是在回忆的过程中无意识地去加工记忆片段，无意识地加上很多主观喜好。所以刑事案件中我们一直遵从物证大于人证。
“7年前的火灾现场并没有找到龚学琛纵火的物证，而且当时的天色很暗，楼下的你们距离4楼的窗户不近，你们没法看得真切，再加上龚学琛在班级里的地位，你们对他无端却习以为常的敌意，这些都是促使法官判处他无罪的原因。”
安禹喆耐心解释他在案件卷宗里获取的信息，希望以此让郭筱婉重新审视自己当年的供词。
郭筱婉却油盐不进，根本听不进去安禹喆的话，只顾不停摇头。
“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相信我，难道真的要我死吗？我死了你们才肯相信我吗？天啊，我该怎么办？”
安禹喆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眼前的女孩委屈得痛哭流涕，不免让安禹喆生出了怜悯之心。
如果郭筱婉两次都没有说谎呢？那么这个女孩现在遭遇的这一切未免太过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