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于是萧瑾愈发确信，我的抑郁症不过是个幌子。

但此时此刻，面对着漫长的诊疗记录，他的手在颤抖。

漫长的谈话中，最常出现的一个词是——

“父皇”。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这是唯一的高频词。

“太医大人，您如此聪慧，可否为我分析一二，我究竟何处做错了，才让父皇如此厌恶我？”

这是刚入学堂的苏妙妙，第一次去太医院求助时说的话。

“手腕上的伤痕是用簪子划的，是的，自然不是刀……我仍是很想活着的！只是最近总有那种想法冒出来——像我这般不讨人喜欢的人，大抵死了也无人在意吧。”

这是刚及笄的苏妙妙。

一个被父母厌恶的孩子，会在长期被恶劣对待的过程中，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于是自己也厌恶自己。

萧瑾的手指颤抖着，翻开最后一页。

谈话记录停在生辰的前一周。

“近来药都按时服用了，请太医大人放心，我一直很遵医嘱的。

”只是服药之后，我似乎感受不到悲伤，也感受不到欢喜了，这样很是糟糕啊。

“因为我梦到父皇带我去民间灯会了，好不容易有个这么好的梦，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很欢喜吧……结果可能是药物的缘故，我发现自己感受不到欢喜的情绪了。

”真是可惜啊，浪费了这么好的梦。

“您问父皇可曾带我去过灯会？

”啊，这个问题我下次再告诉您，哈哈哈哈哈。“

萧瑾放下就诊记录，他沉默良久，熄了灯烛，于是黑暗将他彻底笼罩。

他伫立于黑暗中，泪水一滴滴打在玉枕上，最后，他捂住脸，失声痛哭。

当然没有。

他当然没有带我去过灯会。

但我在宫中，见过他带萧晨去灯会的场景。

他们走过九曲回廊，每一处都有灿烂的阳光，和父子二人的笑脸，小熊木偶、彩绘面具、纸鸢围绕着他们，烟花点缀夜空，那是世间最欢乐的地方。

而我直到魂归离恨，也未曾去过灯会。

……

萧瑾命人收拾好了我的遗物。

其实物什很少，里面空空荡荡。

四套朝服，两套冬季，两套夏季。

一件狐裘，几件常服和长裙，袜子叠成一个个小方块，码得整整齐齐。

没有华服，没有簪钗，可以看出这里的主人是个多么不爱打扮的人。

是啊，自我厌恶的姑娘，怎会欣赏自己的美呢。

最后，萧瑾在床榻的底部，发现了一个玩偶。

——粉色衣裳的木偶娃娃。

那件浅粉色的小襦裙已经很旧了，边缘显出褪色的白边，但很是干净，头发大概是被定期地梳过，仍然显得柔顺漂亮。

那是长公主妙妙十五岁的人生里，从父皇这里收到的唯一生辰礼物。

她珍之重之，从启蒙到及笄到死前，从学堂到宫中，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萧瑾紧紧抱着那个木偶。

他猛然忆起，当年初见妙妙时，她不过三月大，比这个木偶大不了多少。

她用初来人世的懵懂眼神看着他，而他冷漠地转身离去，连一个抱拥都未曾给她。

此刻他无比想要给自己的女儿一个拥抱。

然而怀里有的，只有一个冰冷的木偶。

皇后发觉，萧瑾开始变得不正常。

她常在半夜惊醒，发现萧瑾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望着窗外。

“朕梦到妙妙了。”他低声喃喃，“梦到朕带她去了灯会。”

朝会上他开始频频地走神，大臣们开始抗议，认为陛下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处理朝政。

于是他退朝了。

皇后甚是焦急，她知晓问得太直白会引起萧瑾的反感，但萧瑾一直不吭声，她不得不出言询问——长公主名下的封地和财产，打算如何分配。

对此，萧瑾淡淡道：“以妙妙的名义捐给天下贫苦之人。”

皇后这才知晓，萧瑾设立了一处善堂，以“妙妙”为名。

这处善堂致力于帮助所有有困难的幼童，无论是家境贫寒无法继续求学，还是家中变故导致心灵受创，抑或是遭受欺凌，都可以求助于这处善堂，它聘请了各个领域的能工巧匠，可以为孩童们提供妥善的帮助。

皇后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妙妙已死，萧瑾生前未能给她的东西，在她死后，觉得怎么给都不够。

无可奈何之下，皇后让人在宫中传播谣言，她想借助舆论的力量，让萧瑾想起来，他明明有皇后和皇子，将大部分的封地和财产散尽给一个死人，是多么不顾皇家体面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