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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的确还算个有管理经验的工程技术人员。
随着基础施工的结束,最不可预见、最容易出问题、最让人放心不下的施工环节也随之结束了。上部结构的施工,可以完全按照排定的计划来比对、来检查。年关将近,施工单位也不打算抢得太急,现场作好供料备料、采购预订,更多主体工程施工班组的进场时间安排到了春节之后。
国家开发银行的贷款如期落实到位。同样是曲折坎坷,同样是怨愤共鸣,产业调整和脱贫攻坚的道路就远不如屁股底下这条通县烂路那么让人感同身受、心有余悸。业主拿到钱先买了两辆车,皇冠VIP供董事长出去联系工作用,鉴于以前那辆通勤中巴被董事长的小舅子开报废了,就又买了辆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新中巴车,用来接送业主单位和管理公司工作人员上下班,往返于县城和工地之间。
工地一旦按部就班,生活就开始休闲起来。每天下班回到招待所吃过晚饭,老王就吆喝大家出去散步。县城街上热闹非凡,小商小贩沿街占道、猜拳行令人声鼎沸,歌厅舞厅霓虹闪烁,大音响冲着马路放着三步、四步的舞曲招揽客人。老王嫌太闹腾了,叫上我们去走走小街小巷的石板路,平常都挺好,间或遇有个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石板路就会被堵个水泄不通。老王笑说,如果我们随便找一家,镇定自若地混进去,白吃一顿走人,主人或许都认不出来。但热闹的也就只有这两条街,出了这两条街,就没了路灯。再走一小段路,过了小溪桥,混凝土路面就变成了土路面,土路的终点是烈士陵园。路两旁一家接着一家,开着音乐茶座,十块钱一个人,随便唱。我曾疑问这个地段其实也地域开阔、干燥平坦,怎么就没有豢养小姐的OK厅在这儿开张呢?转念一想也对,旁边的烈士陵园带动周边风水,自有一派凛然肃煞的气象,怕是包容不得花柳繁盛、温柔富贵的淫靡风格。
桓哥自从住进招待所之后,与我们管理组朝夕相处,都很熟悉了。在老王、老李面前,桓哥要稳重很多,别人也称呼他为“齐总”,我是管理组里最年轻的,少了很多顾忌,就一直称呼他“桓哥”。
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有天晚上没事儿,他问老王:
“平时都干些啥?”
老王说:
“平时看电视......我们可以把秦工请过来打麻将。”
我一看就我们三个人,赶紧提醒桓哥:
“王工和秦工年纪比较大,可能在反应上要慢点......”
“无所谓啊,本来打牌就要考虑清楚再出牌吧?”
“对啊,齐总说得对!小周你尽胡说,我们哪个反应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年纪大的出牌会比较慢一点。”
桓哥看了我一眼:
“试试吧?试一次。”
我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心想:齐桓啊齐桓,我是过来人,我已经在老赵来的那一次看见过他们是怎么打牌的了,这是你自找的,须怨不得我。秦工兴冲冲地赶到招待所,就在房间里圆了一桌麻将-----只一个回合,桓哥就见识了什么叫打得慢。
老王摸牌,动作很连贯,也很流畅,可惜就是VCD里的16秒慢速播放模式。眼镜很高级,据说在春熙路精益眼镜行配成800块一副,我一个月的工资加出差补贴,就够他这副眼镜。镜片分为上下两格,抬头望远的时候,用的是上半片,写字看图纸,用的是下半片。所以,他好不容易把牌摸过去,就会抬起头,眼睛往下,利用下半片镜片把牌看清楚,然后放进牌里,接着考虑该出哪一张,再把那一张拿出来,然后再抬头,眼睛再往下看,端详清楚---
“来吧!估计你们谁要这张喽。”
......老子原本是可以要这张牌的,也都没了心情。
如果老王这叫是可忍的话,老秦绝对属于孰不可忍。他摸牌、放牌、出牌的动作可比老王快多了,他的毛病在于把牌放到桌上的那一瞬间,有一个小动作。他会把食指和中指压在牌上,正好摁住牌面,你可以看到是筒子、条子还是万子,但你就是不能确定是几筒、几条、几万。然后他才开始思考该不该打这一张,思考半晌,然后点点头,松开指头,把牌推出来----
“来吧!”
其实,如果他就这么打这张牌,也已经算豪爽了,事实却并非如此。至少有一半的时候,他思考后会皱皱眉,头一摇:
“不对吧?这牌不能这么打!”
他会把牌收回去,再拿一张出来,仍然两根指头摁着,踏踏实实地思考......
桓哥坐在我对面,我看他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真替他感到难过,不过我很坦然,我有这心理准备,而且我还提醒过别开这一局,呵呵,我更可以调侃:
“桓哥,喂喂,你别急嘛,老秦还没松指头呢,你就急着碰?难道你看见是几万了?”
“我看见了啊,像是八万,我是要碰啊!”
“就算你看见了,也是你起了奸心,关键是老秦还没决定该点头还是摇头。”
老秦像是没听见我们的对话,花白的脑袋开始慢慢地摇晃。
老王这个时候忽然正色道:
“小周这话说得对,上不打,下不摸,我们这儿大小是个场合,规矩还是不能废........”
哈哈哈,我已经忍不住快笑出声了。
好不容易撑到十点,桓哥已是一副任人宰割的表情,行吧,今晚就陪两位耗下去吧。这哪里是四个人在玩牌?这简直就是两个老东西在训练我们的耐心呢。
通过这次麻将,桓哥意识到这种娱乐方式不适合我们,20多天后,他开启了夜夜笙歌模式。整个工地大概有6家总包施工单位,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家单位派车,来招待所来接我们去唱歌。反正不需要值夜班,桓哥和我必去,老王、老秦他们随意。各个单位彼此从没发生过时间上的冲突,每天一家,总共6天,周日休息一天,第二周继续。事后我掰着指头仔细回忆过,在记得起的两个多月里,我只有三天晚上在凌晨两点之前睡觉。
原来M县的夜生活还是很有趣,无论是音乐茶座还是卡拉OK,都可以玩得很开心。桓哥爱喝酒,酒量也大,每次都喝得容光焕发。但他很有自制力,至少我没见过他因为喝酒而流汤滴水、出乖露丑。歌唱得也不错,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和我的唯一差距在于,他不会唱粤语歌和外文歌。他极想学会《沉默似金》和《永远爱着你》,每次我唱他就跟着唱。我也跟着他唱比这些老一点的歌曲,比如《小白杨》、《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唱完歌已经12点过了,还要吃宵夜,又是喝酒的场合。县城路边摊的宵夜做得很好,荤素各半的串串,新鲜又干净,一排排小砂锅里,有蹄花、酥肉、三鲜,各种各样的口味任选一种,摊主就加上米饭放上炉子煨热,等你点的串串上桌的时候,砂锅也滚烫了。每当我就着雪白鲜香、馥郁丝滑的蹄花汤,吃着盈盈欲滴、火红麻辣的串串,再呷上一口啤酒,抽两口烟,看着路边摊周围蒸腾而上、氤氲环绕的水蒸气,我会感觉如果有阵风吹过,我就能腾身而起、御风而行......可惜的是,没有风能把我带得起来,从那时起,我的腰围就再也没有下挫至二尺一,我开始长胖了。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我和桓哥并肩而行,稀疏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桓哥时常给我示范他唯一会的一首沾点外文的歌曲,悠扬的歌声在县城街道上久久回荡:咿呀嘿--喃嗦喃--嗦喃--嗦喃--嗦喃--嘿!嘿!你听那海鸥声声在歌唱啊,在歌唱!勇敢的渔民,爱海洋!哼尼亚--哼尼亚--撒阔若多阔休,多阔休!多阔休!!......最后那句“多阔休”的结尾总是那么干净利落,洋溢着轻松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