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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所的常住房客就我们这十来号人。大家离乡背井、客居异地,多数还抛妻弃子,每逢法定假日,都想早点放假,好回去与家人团聚。我无所谓,我没有那样的牵挂,反正该放假的时候自然会放,即便是回了成都,也不过是和陆柏、丁勉一干朋友浑耍。眼看离春节越来越近,他们已经打过几次电话来,商量这个春节怎么玩,我也不免心慌慌起来。
偏偏在这个时候,施工单位报请确认主厂房屋面板。这玩意儿属于预制构件,需要到L市预制构件厂去考察,选定型号后,守着作完破坏性试验,才能最终确定是否订购。如果一切顺利,预制厂年后提前复工开始生产,算上养护和运输的时间,刚好能赶上厂房封顶。在业主工程会议上,桓哥决定,他、我、老王一起出发去L市,完成上述工作,就地提前放假,春节后再来工地上班。
业主在L市交通宾馆内,设有办事处,按照厂里的出差制度,只能安排标准间,桓哥也不例外,他安排我和他住一屋。
老王要去楼下觅购龟鳖丸,让我和桓哥陪他去。桓哥对L市很熟悉,来到药房一问,没有龟鳖丸,正准备走,服务员忽然说:
“没有龟鳖丸,但有海马丸,要么?”
我望向老王,老王推推眼镜,对服务员很严肃地说:
“龟鳖丸是滋阴的,海马丸是壮阳的,你这是啥业务水平啊?”
“哦,还有这区别?不都是海里的物件么?....”
桓哥哈哈一笑,给了老王一张交通宾馆的名片,让老王自己去找龟鳖丸,按名片地址回宾馆,晚上已经有人安排了集体晚餐,他带我去一个地方喝茶。
和桓哥聊天,很自在。通过这段时间对桓哥的观察和了解,我感觉他这人很不错。性格温和、风趣幽默,对人和颜悦色,能与绝大多数人融洽相处,在领导面前不唯唯诺诺、曲意迎逢,与兄弟伙相交不盛气凌人、睥睨倨傲。但也不和稀泥、不当老好人,该说的一定会说,说话又很注意分寸,总是留有余地、总是给人台阶,往往举重若轻、嬉笑怒骂之间,就把事儿办好了。遇事还能多为别人考虑,好些时候我感觉他为别人考虑的,比别人为自己考虑的还要周到......总之,他既是位大哥又是个老鬼,他这份涵养功夫和沟通技巧,让我既佩服、又羡慕。
相比之下,学生时代与人相处的方式太过简单,合得来的同学就称兄道弟、两肋插刀,合不来的同学,可能几年下来都没说过话。那样的方式在学校环境是可以行得通的,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我想,谁都希望受人欢迎、受更多的人欢迎,但要想做到不卑不亢、保持自我,还能换得别人以诚相待,我得多学习、多揣摩。
“桓哥?我跟你请教点事儿....”
“嘿嘿,周工,你是技术人员哦,还那么不耻下问?”
“桓哥,我问的不是技术问题,我是说,怎么才能笑嘻嘻地批评别人?怎么才能让人看起来没发火,却又能感觉到你很生气?......”
“哦,啥时候这么谦虚啦?......你呢,最大的缺陷是不喝酒,然后你居然还不打牌......老头儿麻将不算哈!于是你的缺陷就更大,嘿嘿,幸好唱歌还算过得去....”
“我是认真请你提意见,好向你学习,你这就不够朋友了吧。”
“......这样啊,你呀,外表活泼、逞强、伶俐,都是好的,但是不够,还需要不断地磨炼,....对了!把浮躁和妄动收敛起来....这个,这个把力量凝聚于内......呵呵”
“停!停!呵呵,桓哥,你偷看我读书笔记呢吧?”
自从上次老赵走了之后,法律的书就只背完了《民法》和《国际私法》。并且事实证明,张爱玲的小说也并不适合我这种粗线条的人看。陆柏的女朋友赵敏,送了我另一本书---《卡耐基成功之道》,盗版合订本,简装成厚厚一沓,没有扉页、前言、目录、序,也没个后记、跋,密密麻麻的蝇头正文充斥弥漫于出版社和定价之间,不留任何空隙,挤了个满满当当,只恨没能把封面、封底都用上......这种书,我看着既亲切又温暖,跟以前高考用过的极具实用主义色彩的复习题集是一个调调。无论是谁,一旦翻开这本书,准能立马见到一群巴心巴肝、忧心如焚的老师正在振翅弹射、漫天飞舞,瞬间鼓噪起阵阵倾囊相授、喷薄欲出、时不我待、朝闻夕死的罡风劲气扑面而来,今儿不让你眼里脑里金星乱撞,咱这事儿不算完!......我正饶有兴趣地看这本书,觉得写得很好,还做点笔记。
“嘿嘿,昨天你的笔记本就摊在办公桌上,我随便瞟了一眼。”
“算了,不提意见就算了吧。”
桓哥想了想,说道:
“小周,我今年36了,得比你年长15岁吧?你这个年纪看点卡耐基还可以,我看那类书就不适合了。况且,我也不是看上去那么挥洒自如,我也有我的难事。”
“..........”
“你只知道我对这儿熟悉,你知道我为什么熟悉?因为我住这儿,这儿就是我的家,我老婆孩子都在这儿。”
“那,那你还和我们一起住交通宾馆?”
桓哥点上一支烟,和我慢慢聊起他的一些事情。
其实来县里担任所谓驻现场的董事,并不是一件美差。桓哥所在的化工局是这个项目最大的投资方,所以必须得派个人进驻现场。局里满足条件的人选大多不愿意来,桓哥主动申请,但局长并不想批准。桓哥为此专门去跟领导汇报,说明情况,出于对他的体谅和照顾,局里才同意他来。因为桓哥在家里呆不下去了,需要一个环境来平复、来调整。
桓哥大学毕业分到局里工作,精明能干、心思缜密、为人豁达、与人为善,得到了领导和同志们的一致好评,不久就提了中层干部,成了部门负责人,后来就认识了他现在的夫人,当时她在局办公室工作。
“我老婆很漂亮,你得相信我的眼光吧?是真的很漂亮,算是局里的一枝花吧。办公室那种工作性质,接待应酬是少不了的,我老婆酒量大,比我强。”
结婚仪式很热闹,桓哥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同事朋友都为他们高兴,甚至羡慕嫉妒。婚后一年,有了女儿......这我就知道了,桓哥平日谦虚低调、客气随和,惟有在夸自家闺女这事儿上,那是当仁不让,从来都是赞不绝口,认为她占尽他们夫妇俩所有的优良基因。
随着产业结构调整、环境保护要求的提高,化工行业转产已势在必行。局里因为国家指令性任务的减少和市场需求的变化,开始组织自有资金开展转产试点。
“小周,你才刚上班,还没有体会,应该说对我们这种性质单位还没有概念。我就太有体会了,总有那么些人自视颇高,总认为单位池子小了装不下他,没有给他施展抱负的机会,为点荣誉、利益,勾心斗角、七拱八翘。现在有机会啦,单位召唤大家来各出奇谋、各显身手了,以前大家都在单位,也就脸盆子那么大个天,现在,有本事你就走到社会上来闯一闯啊!结果呢,胆小的推诿避责、胆大的莽撞冲动、猥琐的隔岸观火、阴险的下药拆台,还有那真正精明的,转产的项目不见起色,他自己反而开起公司当上老板了,生意比转产项目还好......”
这我倒是听行业内的人说过,他们局开的玻璃厂,垮了。又调研半年,开了个砖厂,结果私人小窑的卖价反比他们厂的成本低,这生意没法做,也垮了。最后,不知是谁脑壳烂,以农家乐的形式报批开了个卡拉OK,按市场标准配备霓虹灯和小姐,开头几个月也还生意红火,偏遇上L市两次扫黄打非,居然连这业务也作不动,......这次局里投资M县的厂区,看来是下了大决心,非得打个翻身仗,拿他们局长的话来说:“卖孩子买笼屉---好歹得争了这口气!”
桓哥摇头苦笑:
“我就是从这儿开始倒霉的,局里安排我来负责这个卡拉OK。原本是临时抽调来完成领导交办工作,只是这项工作有点特殊而已。后来嘛,经不住造谣生事的闲言碎语,家里老婆对我疑神疑鬼,总觉得我和谁谁有了暧昧、我和谁纠缠不清......当然后来垮了,怎么垮的我最清楚,不想说原因。”
卡拉OK垮了倒在其次,桓哥也被拖垮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桓嫂检查出感染了淋球菌,这让她难以置信,又复检一次,仍然是一样的结果。这下没个好,不待桓嫂逼迫,桓哥自己立即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他却没有淋球菌感染。两口子压死孩子,不是你就是我啊,于是开始没完没了的吵架、猜忌、讽刺、诋毁。桓哥感觉桓嫂已经快疯了,成天歇斯底里、惊风火扯,女儿才十岁,家里的氛围实在不利于她成长。不得已,桓哥给领导提出申请来M县做驻现场董事,暂时离开一下那样的环境,他也想冷静一下,思考该怎么办。
“我想过,我那段时间的确没有在外发生过关系,我也相信我老婆不会红杏出墙,但怎么就感染了?我也说不清,后来我看了一份资料,说是接触性病菌在常温常压下短时间内仍然具有活性,仍然是可能感染的,所以我想是不是我在卡拉OK不小心摸到什么东西......”
如果要我说,这还真是个说不清楚的事儿。桓哥在卡拉OK里一向是个很绅士的人,和那帮子上来就恶狗扑食、苍鹰搏兔、猛虎下山、飞龙在天的家伙们不同,何况是在单位开的转产窑子,他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吧?
“半个月前,听说她病了,面瘫肌无力,在住院,我想回去看看,她家里人不同意,说担心见了我,反而把她的病整严重了。”
“我倒觉得,她生病了,你赶回去照顾她,或许对你们的关系有点改善呢?”
“你是不知道,单位上的有些人,平日里称兄道弟、哥哥姐姐的,我以为是因为我为人谦和、左右逢源呢。结果,呵呵,自己倒了霉就别怪有人偷着乐。我出差这几个月,就有人回去有意无意地、很体贴地向她反应我在这儿成天烂酒、逛OK厅、交往小姐......所以,根本不见我。女儿刚放假,就跟舅舅一家人出去旅游去了。所以我啊,现在就是个有家难回。”
想起这段时间夜夜笙歌,我有点忍不住了,边笑边说:
“合着这大半个月你尽忙着带我们兄弟软玉温香,全然不念家中糟糠之妻卧病在床啊?”
桓哥冲我苦笑:
“切,哪里轮到你来教训我?你这就是笑着敲打我哦,你学得倒也快。我念着她卧病,可是念着又有什么用?我又能怎样?她的性格已经生就那样了,这种事情她永远也放不下,我是想对她好,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估计我们会离婚。”
“行了桓哥,我没想到今天你会跟我说这个,原来你心里还有这难事儿,我以为你挺欢快的呢?”
“有难事儿,是真的。欢快,也是真的。”
“你这是个什么境界?......我是永远也做不到,我心里搁不住。”
桓哥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
“小周,你是太年轻,等你以后经历多了,你就会发现,有很多事情啊,都不是人力能控制的。逆流而上,永远只能是折腾一阵子,顺流而下,才是陪人一辈子,最终都只能顺其自然。但无论在哪个阶段,都有一件事情是可以做,那就是----万般无奈之下,一定记得对自己稍微好点。”
我胡乱点点头,表示对他的理解和哀悼。
“对了,小周,招待所那个小吕,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我都听说了,说来听听啊!呵呵。”
我一端茶杯:
“桓哥,别人没那意思,我也没那意思......”
桓哥传呼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走吧!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