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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聚会是于三爷安排的。

锅炉房的施工单位是Ｌ市的本地企业，资质等级不是很高，业主出于照顾当地关系的需要，拿了这个中等规模的项目给他们施工。

于家一共兄弟六人，当家的，就是这位于三爷。“英雄莫问出处，美女不问岁数”，于三爷打小儿就聪明伶俐、乖觉懂事，１５岁出来混工地，一路艰辛酸楚自不待言，跟对了老板、娶对了媳妇，从个扛活下力、担灰扫土的小工，打熬成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老板，着实不易。到现在我都想知道，那晚上吃饭时，他穿的那件紫色衬衫手腕的纽扣到底是钻石的还是有机玻璃的，反正在包间射灯的照耀之下，好几次都闪花了我的老眼。

在Ｍ县招安有志小姐来工地开卷扬机的就是于家老大。于大爷比较可爱，原本懵懂颟顸，能做点小生意得了。偏偏家中三弟水里火里一阵打拼，给于家挣下偌大场面，他这做大哥的，怎么也得挣扎着缝补帮衬。谁承想，在工地厮混原来竟是这般快活，一时如鱼得水、乐不思蜀，再加上他是长房老大，同族兄弟尚多隐忍退让，外姓人又哪敢说三道四？家族公司生生就把年过半百的于大爷给荣宠溺爱成了个呆霸王、混不吝。据说前段时间为了再次把“大胡三”逼良为娼、让她去重操旧业，于三爷花了好大功夫，软硬兼施、连哄带骗，于大爷才没再言语。

没到场的是于六爷，席间没多介绍。桓哥私下告诉过我，于六爷是混Ｌ市黑道的，好些明面上不好处理的事情，就交由六爷处理。因为三爷对大爷在Ｍ县支持地方建设的表现颇多不满，又不能直接召回换人，所以打算春节后让六爷到工地来，给大爷“帮忙”，主管工地钱粮兵马，这位六爷正好是桓哥的朋友。

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吃饭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于三果然自有一番气象，举手投足、问答应对之间显得人情练达、挥洒自得，只是席间发现桌上的那盘娃娃鱼又有点不对劲，非要把经理找来理论理论，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是“又”：

“你是经理？．．．．那好，我不多说了，这次的娃娃鱼里面没有鸡爪，有进步！我很满意。不过我就是觉得这盘娃娃鱼斤两不够，这桌上骨头都在，你能让服务员给我拼出一只娃娃鱼骨架来，我算你赢。”

经理窘迫间只得承认确实缺斤少两，于三正色道：

“行了，不和你计较，我们兄弟在外吃饭的挑费，哪年不得个十万二十万？你们哪能指望在菜上挣钱？就算你这桌子菜白送，我们多开两瓶酒，这一桌的价钱马上就能吃出四桌来，何必呢？．．．．．．”

经理连连点头、唯唯而退，我认为于三是个真正的生意人。

于大这次吃饭居然还带上了夫人。无意间瞥见他夫人平胸，我登时醒悟之余，不禁暗自想笑，恰好于大虚情假意、一脸媚笑领着夫人来敬酒，我口称“大哥、嫂子”，私下悄悄把于大拉过一旁：

“大哥，我算知道为什么工地上有人说你想吃大包子啦，嘻嘻嘻。”

于大笑容顿敛、面色一凛：

“是哪个龟儿子又在翻老子闲话？难怪老子今天耳朵发烫！”

．．．．．转瞬又作凄然之色：

“兄弟你是见过她的，可惜了，太可惜了。”

．．．．．．哈，表情切换之迅速，活像港片里的大傻。

于家兄弟仿佛都知道桓哥现在有家难回，说话都比较留意。但桓哥今晚喝得也确实有点多，于大提出给他安排下一个活动，于三把手一摆：

“齐总今天属于集体活动，明天还要和工程师们去考察预制构件厂，大哥，就请你送齐总他们回交通宾馆早点休息吧。”

于大会意，赶紧安排车子送我们回去。

有本书里曾经把血液中酒精含量与饮酒者的实际状态做了个有趣的比拟，０．１％叫做“干燥而体面”，０．２％叫做“高兴而鲁莽”，０．３％叫做“晕眩而狂喜”，０．４％叫做“恍惚而颓废”，０．５％叫做“向死神干杯”。桓哥这次是真喝高了，估计得有０．４％，没有了往日的体面和干燥，步履蹒跚、醉眼朦胧。于大扶着他跌跌撞撞上楼，我走前面刚打开门，桓哥一埋头，“哇”的一声，来了个一泻千里，一时人仰马翻、鸡飞狗走，．．．．．．安排妥了，于大另开了一个房间安排我住，他和桓哥睡一屋，我走时嘱咐他：

“你时不时要小心去探探鼻息，否则明早发现他翘了辫子，翻着死鱼眼睛瞪你，把你龟儿吓安逸！”

“小周你尽瞎说！”于大一拍胸口，

“有我在，你放心好了！”

调侃归调侃，我还是敲开楼下药房，买了葡萄糖口服液，拿上去交给于大，才回到房间休息。辗转反侧老也睡不着，想起桓哥下午说的话，想起他最后问我的那个问题．．．．．．说句实话，我也是近一两个月心里空闲，才留意到我每天居住生活的环境。

Ｍ县的县委招待所，其实就是个大车店。Ｌ形的四层楼客房和Ｌ形的前厅吧台、食堂厨房，共同围合成一个院落，院落和街道之间高差甚大，形成一个陡坡，每天食堂石师傅拉着装满菜的三轮车，总要招呼过往的客人帮他推一把，我晚上值班回来，也总要加大油门往前冲，跑工地的烂摩托车才能勉强上去。

招待所前厅只有简易吧台，没有任何娱乐设施，茶楼、桑拿、洗脚房、歌厅，一概没有，这里就是个吃了就睡，睡完走人的地方。直到上个月，才开了个洗脸美容的小作坊，桓哥请我去过一次，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精细地洗脸，我算知道他为什么面若冠玉、白里透红了，我在洗脸的过程中睡着了。

招待所的餐厅，就是个大食堂，连石师傅在内，共有三个火头军，采买切洗、掂勺加料，个个都是一套活。每日三餐，除了早饭，中午晚上全是大锅菜。我头回离家这么长时间，结果天天吃大锅菜，味道确实太次，在学校都没这么吃过。老王、老秦他们对此早就意见很大，私下议论过几次我们的餐标，他们得出结论：

这家招待所，在赚我们的黑心钱！因为按照餐标和当地菜市场的价格折算，我们几个每天都应该能够吃上一只鸡！一只完整的土鸡！

最近几个月，桓哥也来同吃同住，老王、老秦就通过桓哥向招待所反应，结果依然照旧，进而怂恿桓哥带头，大家闹事。吃完饭七手八脚把碗、盘、碟、钵、盆垒得老高，以示抗议，逼得招待所主管和桓哥交涉，最近才稍有改观。有时会给我们单锅小炒，有时会准备炖菜、蒸菜，早饭也不再只是稀饭馒头，花样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出现过清炒时蔬。有一次周末，我和老王都起床晚了，发现食堂里居然有一脸盆糖水煮蛋，加的是红糖，

“我一顿能吃多少个糖水蛋呢？”－－－－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但我决定试一试。我不就别的，每碗只舀两个，吃完再舀，既避免浪费，又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当我站起来再想去舀第七碗的时候，老王按住了我，一脸忧虑：

“小周，你不能再吃了，你会吃傻的。”

把招待所的客房和宾馆的客房相提并论，就会谬以千里。只要能想到的：门禁卡、淋浴房、毛巾、喷头、防滑垫、座机电话、空调、各种灯、沙发、地毯、坐便器．．．．．．统统都没有。就是两间床、一盏灯、一台显像管电视、一个写字台、再加上厕所里的蹲便器和淋浴水管。虽然显得简陋了点，但好歹还算整洁，床单被套时常换洗，我们属于常住客人，更可以按客人要求的时间换洗。每天都有服务员打扫卫生，时间非常固定，九点半准时敲门，没人应答，直接拿钥匙开门进屋，拖地擦桌子，打扫完走人，留下身后惊醒的客人一脸懵圈揽着被子蜷缩在床上。

按照老王出差之前教我的经验，但凡预计旅店住宿三宿以上者，必首先消毒灭虫，具体步骤如下：进屋入住先把被子揭开，在床垫上、床脚下、墙角、柜子边、窗帘上，总之一切犄角旮旯、阴暗角落，都密密麻麻拿灭害灵喷一遍，然后把被子盖回床垫捂个严实，关窗关门走人。下午下班回来，揭被子、开窗开门，至少开敞六小时，就可以安然入住了．．．．．．我认为他的这个经验是有科学道理的。打药的那天下午，我回到房间，正揭被子、开窗户，冷不丁从床沿背后窜出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这孽畜怕是被屋里空气闷得犯了心脏病，急匆匆往门外赶，慌不择路地从我脚背上爬了过去，吓得我背脊一凉、出了一层白毛汗，旋即怒火中烧，抓起灭害灵就跟了出去、一路尾随。它跑－－我跟－－它停－－我喷，又跑－－又跟－－停了－－喷你！．．．．．．大个儿蜘蛛生命力顽强，我直跟到院子，才见从它身下流出一股黄水，不再动弹了。我正解气地欣赏我的虐杀杰作，一旁有人噗嗤一笑，我扭头一看，阳光下，一个宾馆女服务员在院子里晾被单，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穿着红色的中长呢子大衣，短发、微胖，捂着嘴咯咯笑，面容看不真切，也不知她旁观我这顽劣之举多久了，后来知道，她叫吕红。

．．．．．．．．

“咚！咚！咚！”大力的敲门声把我惊醒，只听得桓哥在门外喊：

“小周，起床啦！”

“太阳出来喽！今天这层楼呢，酒香扑鼻啊！新的一天开始啦！哈！哈！哈！”

然后听见他大踏步地下楼，楼道里又响起了那首小调：“咿呀嘿－－喃嗦喃－－嗦喃－－嗦喃－－嗦喃－－嘿！嘿！．．．．．．多阔休！多阔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