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压
没有闹钟,没有透进窗帘的刺眼阳光。睡到自然醒,上午九点。对于一张陌生的床,她始终无法安睡太久。
也罢。有时候睡眠跟感情一样,无法勉强。
今天要去哪里呢?她没有什么打算。
临时决定去前门走走。她喜欢搭地跌,但不喜欢北京的地跌。北京的地跌,总是太过拥挤。而且是不分时段的拥挤。
她希望可以等到一班能把自己塞得进去的列车。可是,一列又一列过去,同样的多人,同样的逼挤。看看手表,上午十一点零八分。她在想,这些人到底都要去哪儿?早过了上班时间,又未到午饭钟点。这些人群都是要去往哪儿?难道都跟自己一样,只是暂时停留在北京游手好闲的旅行者?不可能吧。
从中午到天黑,她只逗留在前门以及附近游走。咖啡店、小吃街、各种小店铺。她只去这些地方。
傍晚的小吃街,人潮开始变多。大家以各种小吃代替正式的晚餐。她偶尔喜欢把自己塞进热闹喧哗的人群中,有时又极度反感。
突然下起零星小雨。她没有雨伞,不爱带雨伞。
没有关系,她继续往前走。心想要是真下大雨了,附近商店能买得到雨伞。
雨势骤然变大,她随便快步走进一家速食店,要了一杯热奶茶。她不口渴,目的只在于避过这场大雨。
前后进来两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妈妈。一个穿着时尚,浓烈的眼线与睫毛膏,还算清淡的香水味道,身材略胖。一个则非常朴素,头发全部扎起,脸上的黄斑很明显,没有化妆,但绣了眉毛,过时的眉型。
避雨是无聊的,两个年轻妈妈很快就热络地聊了起来。
朴素妈妈每次开口说话,总要先用手轻拍时尚妈妈的肩膀或手臂。这样的人,都是热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她只想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至于别人说了什么,她其实不在乎。
时尚妈妈的小孩突然哭了,那哭声她觉得应该要用凄厉形容,朴素妈妈不停在旁边猜测那小孩哭的原因。
小孩的啼哭声完全盖过了雨声。她当然更喜欢雨声。
她想到自己的孩子,曾经有过的孩子。对,是曾经。也并非想念,只是想到。
她二十四岁怀孕结婚,二十五岁时孩子出生。是女孩,小名叫扯扯——因为她小时候看见什么东西都要把它扯下来。
扯扯一岁零四个月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住院整整一个星期才能回家,瘦了一大圈。
扯扯出院的那个晚上,崔敬刚送完妻子和孩子回家安顿好之后,又开车出门为妻子买咳嗽糖浆,妻子已经咳嗽好几天了,她只习惯吃某个牌子的咳嗽糖浆。
差不多到家时,突然一只小狗冲出马路,或者说不定是一只猫,他根本来不及刹车,车子已经快速压过了小狗的整个身子,他从后照镜中看了一眼渐远的马路中央,没有东西,估计小狗应该逃过了一劫。他莫名惊恐不安起来,离家越近,越不安。
他在家门口停车,没有开进前花园,也没有熄火,松了安全带,点了一根烟,就这么坐在驾驶座,期望着这种不安会很快自动消失。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一分钟,客厅传来妻子的叫声。他立刻下车往屋内跑。
“怎么啦?霏?”他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往屋内喊。
张若霏抬头看见开门进来慌张的丈夫,“回来啦?没事,就摔碎了个咖啡壶。”
“哦——”他如释重负地从喉咙挤出一个声音。
“车呢?怎么不开进来?还要出去吗?”张若霏收拾着地上的玻璃。
“哦,不,刚到门口听见你叫我就跑进来了,我现在就把车停进来——哦,你小心点儿手,别用手捡了,用扫帚吧。”
经过这么一下子,一路上的不安消失了。他像往常一样,把车开进花园,然后倒车,停好。可是,倒车的时候,突然左边后轮胎碾压过一个东西,整个车身颠簸了一下——熟悉的惊恐感——刚刚才发生过——那条逃过一命冲出马路的小狗。他心中猛的一阵颤抖——完了!
一路的惊恐不安,原来就是在等待这一刻来临。而现在,终于来了。就在面前。
总得面对。他颤抖着推开车门,努力迈起脚冲下车,小心地往后轮胎周围瞧了一眼。完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生活、他的人生!全部都完了!他脑子瞬间空白,立刻将扯扯从车身底下拉出来,抱起,然后努力张开嘴向屋内呼喊妻子的名子——霏!霏!霏!
扯扯是当场死亡。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已经没有了呼吸。
没有人知道扯扯为什么会出现在花园、为什么可以逃过他们俩的视线而不被发现独自到达花园、为什么这个虚弱的孩子不是在床上睡觉而是在这里?通通都不会有答案了。
所有亲朋戚友都在议论纷纷,有同情的,有责怪的,大家忙着安慰这对有可能即将痛苦到疯掉的夫妻,又忍不住在背后评论如果他们能够小心一点的话,事故根本不会发生,孩子也不会死掉。
他们夫妻俩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就像已经商量好的一样。平静而且迅速地处理完了扯扯的身后事。
办完扯扯的葬礼,他们决定搬家,搬到同一个城市的另一个地方。没有带走任何家具。
这一切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的生活仿佛瞬间又回归正常。上班,下班,吃饭,朋友聚会。
搬家之后,他们甚少与亲戚联系。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个夜晚。仿佛那个夜晚不曾出现过,甚至仿佛他们不曾有过一个孩子。
孩子已经没有了,可是他们还是要好好的。愿望着还可以好好的。
他们这样若无其事、只字不提地继续生活了一年。直到有一天,他喝多了回家,她扶他坐好在客厅,给他倒了一杯胡萝卜汁解酒,装胡萝卜汁的咖啡壶不小心摔了在地上。
他盯着地上破掉的咖啡壶,忽然大哭。她似乎并没有感到一点儿诧异,只是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来,轻抚着他的背。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刻总是要来的。迟早会来。
“为什么我不看一下后面?为什么我不多看一眼!”他嘴里含糊地重复说着这句话。
屋子里,彻夜通明的灯光,迫使试图隐藏、已经隐藏着的秘密现身。刺痛无比。
离婚吧。何必再彼此折磨。
他们都很自责,又都责怪对方,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对方。
相爱的两个人,你们却共同毁灭了一样珍贵的东西,爱,恨,内疚,自责,怨怼——无疑是这世上最复杂、最痛苦的折磨。
回头看当时,一切皆是自己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负面情绪,转而将愤怒、悲伤投射至丈夫的身上,同时也不肯放过自己。她离婚后开始喜欢阅读一些关于心灵修持的书,后来才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一切都已经结束。
雨没有停下来。那两个抱小孩的年轻妈妈早就离开了。回旅馆之前,她买了一把雨伞。
浑身都感到极度的疲累。今晚没有去咖啡馆,她想睡觉。
洗完一个长长的热水澡,然后舒服地摊坐在大床上,拿出一本书。她习惯睡前阅读。她喜欢看战争题材,或是一些政局动荡国家为背景的书。她没有宗教信仰,但涉及各类宗教题材的书她也感兴趣,还有关于人类心理与情绪方面的,由于她最好的朋友范昕是心理医生,她们经常会取真实病例作讨论及研究。最近这几年,她也读一些关于心灵成长修持的书籍,使自己获得内心的定静。
有时只看五分钟,有时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她想给范昕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在北京一切都很好,可是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明天打吧。
她有几个少年时就拥有的好朋友,真实,亲密,一直持续了十几二十年。范昕是其中一个。
少年的友谊如此珍贵,你们在一起的唯一原因,就是彼此喜欢。这么简单。成年人的友谊,难以觅寻,尽管觅得,又难以深交。我们很难再向一个人倾尽全部的自己,也懒得重新交代一遍自己的人生。
她不愿意交太多朋友,好朋友就现在那几个维持下去已经足够。她无瑕应付一些其它多余的人。她觉得时间宝贵,要恋爱、要与朋友相聚、要画设计图、要写东西、要旅行、还要一些独处的时间。
寂寞的人才害怕独处,才需要拼命找消遣。她害怕看见寂寞的人,更不愿看见一群这样的人。偌大的城市中,这样的一群人触目皆是。他们只吃喝玩乐、娱乐消遣,他们渴望互相取暖,互相占用对方的时间。大部分寂寞的人都在逃避寂寞,并且都在拒绝承认。
没有时间与寂寞是两回事。有些人误会了,误以为只要把时间填满就不会再感到寂寞。
她也偶尔感觉孤单,一般是在刚刚结束一段恋爱之后。结婚之前,她一直在恋爱,离婚之后,三年了,她也不曾停止过恋爱。
开始每一段,都能够全情投入,结束每一段,又能够完全抽离。投入爱正在你身边的这一个,是对这段感情的基本尊重,结束后迅速忘掉,是对下一个人的尊重。她的爱情观向来只有一个——保持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