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葑
南锣鼓巷有许多特色小店、咖啡店、街道小吃,还有围绕在四周的小胡同。可惜略显商业味道。很多地方的原始特色,但凡被人所发现开发,即使原貌能得以保留,本质也会变味。变味不一定就是不好,它不过是配合着人类的需求而改变。
她曾经对北京的老胡同怀抱着殷切的憧憬。第一次来北京之前,她还在心里盘算着该为那些陈年色衰的老北京胡同取怎样的角度、拍怎样的照片。
然后,非常失望。并没有她期望的陈旧、沉淀与落空感。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些普通小巷,像极了她家那边一些小村落的巷子小道。她一张照片也没有拍下。
她再次经过这里。她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有走过这条小巷,有经过这座古旧的四合院。她停下来,拿起照相机,喀嚓一声,拍下了今天唯一的一张照片。
她对北京留下不错的印象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北京街道很容易就能找得到洗手间。
有一个约莫五十几岁穿着清洁工制服的老妇人,半蹲半坐在一座公共洗手间门口的小阶梯上,正在吃一个小豆角拌肉丝的盒饭。她没有右手。她的右手是一个钩子。
她用右钩子与膝盖稳住盒饭,左手拿筷子,熟练地一口接一口将饭菜塞进嘴巴,动作麻利。你无法从钩子妇人脸上看出任何情绪。
吃饭,就只有吃饭的表情。你了解吗?生活的遭遇、定局已经掠夺走一些人的表情与反应。这个五十几岁没有了一只右手的老妇人,不会再妄想自己如果有右手如果还年轻如果有奇迹。她已经接受并习惯这样生存着。不敢有想法,事实上也真的没有想法。
钩子不擅长表达悲伤。
如此默默坚忍又微小生存着的人,遍布大小城市的每个小角小落,不知凡几。
他们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不需要帮助,更不会再起怨怼挣扎。不是单纯的妥协,而是真正的接受现实。
苏维这几天给她打了很多通电话。她一个都没有接。而从今天中午开始,则不停地收到苏维发来的手机短信。
霏,接电话!
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在哪里?霏?
我在北京,我们见面好吗?
我好想你。
给我一句回复好吗?我有话要对你说。
……
苏维在北京,她竟然胆怯起来。
她目睹过许多愚蠢又自私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都会对一样东西不肯放手。即便是错的。就算明明知道是痛苦、是折磨、是浪费时间,他们却宁愿看着东西在自己手中枯萎死去,也不肯放手。他们爱别人,不过是为了证明别人爱他。
她知道苏维不是这种自私的男人,但她不想回头,尤其来到了北京的这些天,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她要往前走。必定能够忍耐下来的。比忍耐,谁都羸不了她。
她深夜回到旅馆后,才回复了苏维一条短信——回去吧,我不会见你。睡觉。她注意到自己关机的动作。她开始心软了,因为害怕,才需要关机逃避,才不会害怕又期待着那些短信。
北京这么大,他们不会遇见。这不是拍电影,没有这样的剧情。再过几天,或许明天,他就会放弃,就会离开北京。这一场感情,这一个男人,只要不纠缠,一切都会很快过去。今日的余温,不过是成为他日坚执着回忆的一角——无关痛痒的凄美的故事一角。
苏维啊!此刻,我不爱别人,好像也不能深爱上你。
眼泪从两边眼角无声无息滑落,整夜整夜,没有停歇。她多么难过,无奈不擅长向别人表达悲伤。你看不见。她其实与那个不擅长表达悲伤的钩子没有区别,她也是一个需要装着钩子具有缺陷的人。
傍晚时分的王府井,她从便利店买了一盒家庭装的巧克力与香草混合口味的雪糕,坐在商业街两旁的椅子上,悠闲又满足地吃着。
今天是星期天。这条商业街不分时段,一片熙来攘往,不得安歇。分不清是当地人还是游客,满溢的人群,簇拥着前行。
似乎每个地方都有着这样感觉相似的商业街道。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杭州的延安路、广州的北京路、香港的弥敦道……开阔而局促,扎实却虚脱。
她看行人,行人也在看她。
对面商场的保安很忙,不停地有人向他问路。保安操着一口卷舌的北京腔,声音洪亮,又始终礼貌,为游客指路。
她挺喜欢北京人的。爽朗直接,不过分热情,又不至于冷漠。她一个人吃饭,服务员会提醒她点的食物太多,可能会吃不完。
她想到,惠子此时应该已经到达南京。
不是想念惠子,是想到南京。她对南京,有种特殊的敏感。那个城市,住着一个她熟悉的男人。
谨葑。
那个名字叫谨葑的男人,她喜欢他的名字。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那一年,她十四,谨葑十六。年轻得一塌糊涂。
也都是天真又叛逆的青少年,努力乔装成大人模样,窥探这个缤纷炫目的世界,如此明目张胆。傲慢地跟世间一切对抗,有时甚至高傲到以为自己长出翅膀,以为自己足以远走高飞。其实,这个年龄,什么都不是。对抗什么?又不是超人,拿什么对抗?不过是一些纯真未脱的孩子们的青春幻想。
她跟着谨葑以及他的朋友一起玩耍。一群人,男生女生,日日夜夜,肆意地挥霍青春。如此,数些年。他们一起喝酒、去球场打球,聊天、看足球赛、去沙滩、开生日Party……在她二十一岁之前,他们一直这么过着。
直到谨葑失去了左腿。
一场意外,来得猝不及防。谨葑的世界瞬间崩塌。不堪一击。这是一场巨大的噩梦,对于谨葑,也对于她。
谨葑很爱她。她当然知道。但她当时根本无法归类自己对谨葑是哪一种感情,友情,或爱情,抑或是一种长时间累积之下习惯的依赖的无法辨别的情感物质。她对这段感情始终怀揣着很多的不确定。至今还是。她只能倚仗着谨葑对自己的宠爱,一再拖延。他总是纵容,等待。他是如此慷慨又有耐性的男子。
他们短暂恋爱过两次,又分手两次。
谨葑为她亲手做生日蛋糕;她喜欢吃巧克力,他就给她买很多很多巧克力,无论去到哪里都会给她带回来巧克力;恋爱时,每天送她百合花,堆满她房子的每个角落。
“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花吗?”有一次她突然这么问。
“不是百合吗?”谨葑很是惊讶。
“不是。”
“不对呀!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那是花店里能够有的当中最喜欢。”
“那你最喜欢什么花?”
“蔷薇。”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
“哦。”
一个月之后,谨葑送了她一盆花,一盆还没开花的花。
“这是你喜欢的蔷薇。”谨葑得意地告诉她。
“真的?”
“当然真的!”
它真的开花了,可是,那不是蔷薇,那是月季花。
两人盯着那盆月季花哈哈大笑。虽然不是蔷薇,但还是很漂亮。她说。
后来,又有一天,他带她来到他家的小花园,指着一小片粉色的蔷薇花:“你看!这一定是蔷薇了吧!”
是的,这是蔷薇。
年轻一些的时候,我们更容易愿意为爱情、为一个人投入极多,因为那个时候,拥有极少。我们还未被种种欲望所驾驭。当我们完全进入这个绚烂世界的角逐,除了爱情之外,金钱、权势,尊严,成就,面子,甚至只不过是最基本的生存,都无不分薄着爱情的厚度。
有一条诱惑的街,你欠缺什么它便有什么,它有尽你想要得到却得不到的一切东西。它使你为之倾尽所有,忘我追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条诱惑的街。流连于此街上的人,都是内心有所缺失的人。
谨葑。你生来优越,生来自信。后天才努力建立起自信的人,总是一眼便能辨别出生来就是自信的人。正因为你生来就拥有的自信,以至于失去一条腿,是必然地摧毁了你的所有意志。
失去了左腿以后,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表达对她的爱。
她散漫的思绪此刻越飘越远。日已全落,街灯渐亮。她坐着一动不动。吃不完的雪糕渐渐在盒子内溶化。
北京入夜后的风更冷,让她全身直哆嗦。她起身,走进一家售卖咖啡与书的小店。她围着书架转了一圈,然后点了一杯咖啡坐下。
白色的小桌小椅,地方显得有些狭窄及局促。进店的人很多,但大多数人都是逛一圈就走,不喝咖啡,也不买书。
谨葑高中毕业后开始在他父亲的公司上班。谨葑不爱读书,但很聪明。谨葑日渐爱上他的工作。这也将是他未来的事业。男人能够从他们成功的事业或职业中获得一些他们想要的东西。男人们都很需要这个东西。
有一段时间谨葑总是在公司逗留到很晚。他要边做边学。有时工作至深夜,便带上夜宵去她住的地方,一边吃,一边问她今天做了什么,去了哪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有些夜晚她也会去他的公司陪他工作,带上一叠白纸和画笔,安静地干自己的事。她当时还在念大专。当时他们也并非恋爱中。他们的亲密从来都不是因为恋爱。
谨葑有独立的办公室,角落放一台咖啡机(她当时还未开始热爱与探究咖啡,自然没有印象当年那是一台什么咖啡机)。那时候咖啡还不流行,即使现在也并非很多人真正认识咖啡。提及咖啡,许多人只会想到某星字头的品牌连锁咖啡店。
谨葑每次都会给她做一杯咖啡。她有时会加一些奶,有时会学谨葑一样,喝黑呼呼的咖啡。每次黑咖啡喝到一半,谨葑就会念叨她还是加些奶吧。她的胃有些老毛病。
谨葑的办公室时刻漫溢着阵阵咖啡浓香。她习惯了生活中有这种咖啡香,也习惯了生活中有这个男人。
谨葑有时会问她,“你要不要自己来做一杯。”
她说,“好,下次。
有一次,凌晨一点,他还在埋头工作。她悄悄地走到写字楼下面的便利店,买了两个杯面,以及一条没有零钱找的三合一速溶咖啡。
习惯了喝谨葑的咖啡,她再也喝不下速溶咖啡。底线一旦被提高,就难以再调低。所有事情都如此。
回来时他抬头看见她手上的杯面,说,“不是让你饿了就告诉我吗?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不,我就想吃杯面,都已经买了。”她说。她泡了两个杯面,又将速溶咖啡倒进杯子里,加进开水。
“过来!”她喊。
她递给他咖啡。
谨葑皱了一下眉头。
她嘴角露出奸笑,“送的不浪费,要喝完!”接着又故意问,“好喝吗?”
“你自己怎么不喝?”
“杯面呢?好吃吗?”她乐呵呵地继续问。
“全世界的杯面都一个样好吗!张若霏!”
那夜晚,他们闲聊至天亮才回家。
谨葑在家里也会自己做咖啡。在家他比较喜欢用虹吸壶。某一天,她看着正在向下流泻的咖啡液,她说,“我也要学做咖啡,以后我会给你做一杯全世界最好喝的咖啡。”
“好。我等着。” 谨葑看着她笑。笑得很灿烂。
她对于咖啡的执爱,如果非要寻根,原来是因为谨葑。
谨葑没有等到她做的咖啡。虽然后来她的确学会了用不同器具做出不一样好喝的咖啡。虽然,这不是全世界最好喝的。
我欠着你一杯全世界最好喝的咖啡。我要怎么样才能够还你呢?谨葑。我的谨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