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春水煎茶

　　作为整个嵬城最是出名的风流地，莫愁湖上常年漂泊着无数的游船画舫，尤其是临近盈月楼的码头，更是热闹非凡，常有才子佳人泛舟湖面，或吟诗作对，或载歌起舞，眼下又恰是一片大好晴日，以五大家族为首的游船早已挤满了湖面，彼此争奇斗艳，更不用说盈月楼特意那为五位花魁量身打造，被赞誉为‘小瑶台’的红楼画舫，那叫一个艳压群芳，但凡受邀进去的人，都觉得倍有面子，事后少不得拿来吹嘘一番，但今儿这些个游船画舫，都无一例外，统统被远处驶来的那艘白龙舟楼压过了风头。

　　那画舫体型巨大，足有三层楼高，通体洁白，如同白玉雕琢而成，游廊上笼着青纱白帐，微风拂过，隐约可以看到一道俏丽的身影坐在其中，素手调琴，身姿绰约，说不出的朦脓动人，身前那盏兽炉中燃起袅袅青烟，更是将她衬托的如同仙子一般，脱俗出尘。

　　白龙舟楼还未抵达，围观的众人便已经开始沸腾起来了。

　　毫无疑问，那轻纱白账里坐着的便是传说中的中州花魁，不论姿容，仅仅是一道朦胧的身影，便已经有倾尽众生的架势了，也难怪今儿个五位花魁都亲自登上‘小瑶台’，摆明是要给这位不速之客一个下马威，只是对方也是有备而来，那艘白龙舟楼极尽奢华，仅此一人一琴，便足以与半个嵬城的贵胄分庭抗礼，啧啧，了不得了不得，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已经在一旁起哄起来，期待着即将上演的一场大戏，女子间的争风吃醋，便如文人间的口诛笔伐，向来都不见血刃，但论精彩程度却尤有胜之，更何况是这等姿色的女子，那画面怎一个赏心悦目了得。

　　白龙舟楼靠岸之前，盈月楼掌柜的已经亲自率领一众婢女，在河岸边等候着，众人踮起脚尖，眺望着前方，隔着轻纱，隐约可以看见那道身影缓缓从舟楼里走出，怀里抱着一架瑶琴，当真是顾盼生姿，待到近时，终于看清她的容貌，人群之中顿时响起一阵阵惊叹之声，大概是被那绝美的容颜所震撼到，世间所谓国色天香，大概就是形容这样的女子。

　　叶贤余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怀抱瑶琴的女子已经登上了‘小瑶台’，按照规矩是与五位花魁请安去了，就如同江湖上所谓的‘拜山头’，她远道而来为客，自然不能逾矩。

　　众人不免有些失望，注定看不到几位花魁争风斗艳的一幕，不过能够远远瞧她一眼，便也觉得足以慰藉了，至于那座红楼画舫里到底会发生什么，想必不出明日，茶楼酒肆间就会流传出各种版本的故事来。

　　叶贤余缓缓收回目光，那打酒的小二可能忙着看热闹去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倒是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个身穿灰旧衣袍的老头儿，两鬓斑白，挺直腰杆坐在酒桌旁，桌上摆着一件包袱和一把旧布包裹着的长剑，瞧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也像是远道而来。

　　那老头儿打开包袱，拆开一包黄油纸，从里面捡起几片褐色的叶子，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仔细看去，那叶子竟是炒干的茶叶，只是看上去有些陈旧，并非新茶。

　　叶贤余听崔嵬说起过，那些富贵人家喝茶，都有几套无比繁杂的工序，讲究泉水的品质，更讲究煎熬的火候，似这样吃茶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所以觉得有些新鲜。

　　老头儿似乎察觉到叶贤余的目光，抬头瞥了他一眼。

　　叶贤余还在琢磨着要不要打个招呼。

　　那老头儿却已经从黄油纸包里取出两片叶子推了过来。

　　叶贤余愣了愣，却也不好拒绝，也学他那样放入口中，咀嚼起来，只是刹那脸色便变得精彩起来，险些吐了出来，那茶叶竟是奇苦无比，也不知这老头儿是如何做到甘之如饴的。

　　老头儿也不理会，自顾自的吃着茶。

　　叶贤余小声提醒道：“这楼里有提供煮茶的炉具，不收钱的。”

　　他以为老头儿也是和他一样囊中羞涩，只是来此处蹭个舒适。

　　老头儿抬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叶贤余自作主张的替他要来了一套炉具，然后又从腰间取出水囊，说道：“梧桐巷子里有一口井，名为春水井，那里面的水最是甘甜，适合煎茶。”

　　听到春水井三个字，老头儿总算脸色有了变化，对于叶贤余的好意，倒也没有拒绝。

　　不知为何，叶贤余对这位陌生的老头儿竟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不觉话头也多了起来。

　　“老人家，你不是本地人？”

　　老头儿眯眼成缝，仍是沉默。

　　叶贤余刚想说话，蓦然间感觉到周围变得安静起来，转头看去，顿时愣在了原地。

　　不仅盈月楼掌柜的在场，就连那位刚刚来到此地的中州花魁也在，怀抱瑶琴而来，没有走近，只是微微弯腰，轻声道：“此行赡州，多谢老前辈一路相送。”

　　这位让盈月楼掌柜的亲自出门迎接，让五位花魁如临大敌的中州奇女子，却对一个老头儿如此毕恭毕敬。

　　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反观这位老头儿，脸色依旧平静，仅仅是不痛不痒的嗯了一声，而后看向女子身后的老鸨，微微眯眼。

　　那位在嵬城算得上呼风唤雨的中年妇人，顿时身体僵硬，大气不敢喘一口。

　　叶贤余就算再没眼力见识，也知道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头儿肯定大有来历。

　　少年顿时觉得有些尴尬，坐立不安。

　　好在这个时候老头儿开口了，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不近人情的说道：“别碍着我吃茶。”

　　泠姑娘和掌柜的一起离去，叶贤余明显感觉到后者呼吸一缓，身子不再紧绷。

　　叶贤余接过小二送来的酒壶，准备离开，那老头儿却说了句喝完茶再走，少年可不敢得罪这位明摆着来历不俗的大人物，好在对方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低头继续吃起茶来，烧水煎茶的事自然也就落在了他头上。

　　老头儿轻轻的咀嚼着茶叶，瞥了眼金碧辉煌的厅堂，又朝着门外看了一眼，啧啧说道：“这世道还真是让人看不懂了，妖不妖，鬼不鬼，就连文庙里的供奉着的大圣人都有兴致来逛青楼了。”

　　话语很轻，除了叶贤余以外，根本没人听到。

　　少年一头的雾水，不明就里。

　　顺着老头儿的目光看去，叶贤余不禁愣了愣。

　　老头儿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趣问道：“你怕他？”

　　叶贤余道：“不是怕，是敬重。”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嵬，对这位中年先生也是敬重有加，更何谈是他叶贤余。

　　门外站着一个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青衫布鞋，淳淳而立。

　　叶贤余没想到在这个地方会遇到他。

　　功德坊里最有学问的读书人，张彦宁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