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不讲规矩
在叶贤余的印象里,这位德高望重的张先生总是不苟言笑,就像面对那些高耸的功德牌坊时,总给人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所以哪怕是崔嵬亲自登门劝说,他也没有答应那旁人眼中求之不得的福分,当然,更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位张先生的真正来历。
和叶贤余不同的是,厅堂里众人对于张先生的到来,并没有太多的在意,原本战战兢兢离去的老鸨,又重新出现在门外,亲自迎接这位张先生,两人轻声交谈了些什么,然后便看到这位张先生朝着二楼走去了。
盈月楼既然号称嵬城天字一号的勾栏,自然不缺知书达理的温婉女子,所以哪怕再故作清高的读书人,总愿意在这里结识一两位体己人。
不过和叶贤余所猜想不同的是,那位张先生并未去找五位花魁中的任何一人,而是直接朝着西南角那处阁楼走去,赫然是新来的那位泠姑娘所在的地方。
那处阁楼早在几个月前便已经收拾妥当了,每天都有下人来仔细打理,足以见得盈月楼对这位泠姑娘是何等的用心。
来到屋子外面,张先生停下脚步,并没有直接去敲门,而是就这样站在门外,像是在犹豫什么,许久之后,屋子里面才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说道:“来都来了,难道还不敢进来见我一面?”
张先生闻言缓过神来,轻声说道:“没想到再一次相遇,会在这个地方。”
屋子内沉默了片刻,房门被轻轻推开。
“如果你不愿意,大可以不必来见我。”推开房门的女子话语里蕴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说道:“更何况去哪里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都无关,若只是因为你张彦宁是儒家圣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那未免也管的太宽了。”
张先生想了想,认真的说道:“的确,无论如何选择,你都会有你的道理,只是很多年前,这里便已经不是道理可以约束的地方。”
“所以你张彦宁二十年前躲到这里,到头还没忘掉你的那些道理?”泠姑娘闻言冷笑,看着他的眼睛,口气微嘲说道:“可惜你学问做得再大,却不明白一件事,女人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如何看来,这都不像是一位书院先生和一位青楼女子的正常对话。
场面一时宁静,显得有些清冷。
张先生的脸色渐肃,他想起方才楼下角落里坐着的那位老头儿,想起那人手中的苦茶和桌上粗布缠绕的剑,他的眉头便不禁的皱了起来,脸上多出一抹凝重之色。
“二十年约定将至,没想到连温长天这样的故人都出现了。”他轻声说了一句。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或许已经埋藏在记忆深处,但对于十七岁便名满京都的泠姑娘而言,却始终记得,那年乾京二十四楼里流传最多的便是这个名字,那年曾有一位西蜀剑客孤身入皇宫,一剑将那名满天下的十二层玉京楼生生斩去三层,全身而退。
“玉京之难,恐怕是大乾永远无法忘却的耻辱,所以这些年哪怕他已经远走南部赡州,但关于他的消息,总会第一时间传到宫中。”张先生顿了顿,摇头说道:“只是现在看来,这份耻辱恐怕一辈子都难以洗去了,一个以剑入道的兵家圣人,战力堪称恐怖,若是不顾死生,足以毁去一座城池,纵然身死,也足以拉上万人殉葬,这样的人物出现在嵬城,可不是一件小事。”
大乾,国耻,赡州,兵家圣人,这些字眼若是落在外界,足以引起一场浩大风波。
但在这座小城里,在这座青楼里,从他口中说出,却显得再寻常不过,只是因为说话的两位,皆非寻常人。
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明明只隔着扇门的距离,却恍如隔世。
有风吹进阁楼,吹得走廊里的风铃叮当作响。
有女子倚着窗台对镜贴花黄,轻轻抚摸着白皙精致的脸庞,神色哀怨说道:“当真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好皮囊啊,可惜却等不来一个懂得怜惜她的人。”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屋外那对痴男怨女。
这是一个无比美艳的女子,身材姣好,眼神说不出的妩媚,尤其是此刻慵懒无比的样子,更是让众生为之倾倒。
在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位中年妇人,正在替她梳弄头发,可不正是这盈月楼的掌柜的。
中年妇人闻言笑着说道:“我倒是是觉得这一身皮囊才是累赘,束手束脚,反倒不如从前来得自由。”
年轻女子托腮看着镜中的人儿,慵懒说道:“你才化形几年,又如何懂得其中的妙处,人为万物灵长,又岂是说说而已,不说楼下那位吃茶的怪老头儿,便是门外那不解风情的读书人,哪一个不比咱们来得厉害,若不是碍于城里的规矩,又岂会容忍彼此同在一个屋檐下,说到底,这天下也就只有这一座嵬城而已。”
说完,女子抬头瞥了她一眼,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听说你将我酿的松花酒卖给那陋巷少年了?”
中年妇人闻言讪讪一笑,刚要抬头说话,却发现身前那面镜子里,原本那美艳动人的脸庞,已经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吐着蛇信,眼睛冰冷而无情的看着自己。
中年妇人顿时僵在了原地,手脚冰凉,艰难的抬头,看向身前已经现出原形的年轻女子,强忍住心中的惧意,颤声说道:“我只是想替姑娘送那位崔公子一个人情·······”
那条足足有腰身粗细的白蛇缓缓低头,吞吐着蛇信,几乎已经贴在她的脸上,缓缓说道:“既然是大家一起定下来的规矩,便不要轻易触犯,哪怕二十年的约定已经快到了,明白吗?”
中年妇人艰难的点了点头。
那头白蛇发出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重新变回了那位美艳无比的年轻女子,慵懒的靠在窗台上,眯眼看着远处人来人往的街道,轻声说道:“记住下不为例,不然我就吃了你。”
中年妇人吓得脸色苍白,险些晕厥。
隔壁房间传来一阵轻笑声,说道:“姐姐又在欺负人家了,就不怕那位儒家圣人过来主持公道?”
慵懒女子妩媚说道:“不怕不怕,圣人也是人,也要讲规矩。”
又有一道轻盈的笑声从右边的屋子传来,说道:“姐姐你就是欺软怕硬,这话要是对楼下那位兵家兵主说,才算得好本事。”
慵懒女子呸了一声,笑骂道:“你这小浪蹄子,成心想害我,迟早有一天要把你剁了泡酒。”
有人鼓掌,附合说道:“好呀好呀,千年蜈蚣泡酒,那可是大补的东西。”
都说三个女子一台戏,如今这二楼算上新来的泠姑娘,可是足足两台戏呢。
那位站在走廊里的青衫儒士神色微沉,看向远处那几间屋子,怒声喝道:“孽障!”
圣人之怒,浩荡天威。
一道晴天霹雳骤然炸响,惊得街上的行人纷纷抬头。
几位女子丝毫不为所动,笑声婉转,余音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