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山上之人
崔嵬在嵬城里并不讨喜,除了叶贤余一个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朋友了,比起五大家族在乌衣巷里的富贵权势,崔家只能说中规中矩,所以崔家这位少爷在旁人眼中,无非就是才学出众了一点,谈不上什么惊艳的地方,便也没有刻意笼络的必要,再加上他性格本就古怪,实在是很难亲近起来,在这方面,叶贤余的境况倒是和他有些相似,也难怪两人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
夜幕降临时分,嵬城突然下起了一场雨,密集的雨水落在青石街上,激起一阵朦脓的水雾,那些悬挂在乌衣巷外各大府邸门前的灯笼,也被风雨吹得四处晃动,欲明欲灭。
此时,一身白衣的俊俏少年从黑水集归来,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负手而立,抬头看着远去,口气微嘲道:“这么急不可耐?”
不远处,原本雨幕中深邃不见底的街道上,忽然一抹淡淡的灰色出现,像是淤泥之中一片已然枯败的莲叶在缓缓升起。
那是一柄灰色油纸伞,伞下是一位样貌清癯的老人,他一直走到了白衣少年的面前,才停下了脚步。
那老人,赫然就是早前在珍宝阁里,在那小姑娘身边的灰袍老者。
“你不是一个人。”白衣崔嵬负手而立,抬头看了眼乌衣巷两侧的巍峨院墙,眉头微微蹙起,开口说道。
油纸伞下的清癯老人不置可否,看了他片刻,若有深意道:“看样子,你也不是一个人。”
白衣少年闻言摇头,口气微嘲道:“来此之前,难道朱家的人不曾告诉过你这条巷子的情况?”
灰油纸伞下的老人皱起眉头,抬头看了眼周围巍峨的院墙,忽然笑了起来,有些感慨说道:“倒是我疏忽了,能让三教圣人都拱手相让的地方,这里的五大家族又怎简简单单。”
他的笑声很随意,也很狂妄,似乎就算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秘密,也并不觉得有多难堪,天下之大,何止五州十国,这世上注定有很多不可知之地,而恰巧,他家主人便来自其中之一。
崔嵬看着这位乌衣巷的不速之客,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不在乎,或者说不相信,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和你家那位小主人,所做一切之事,若是都在看在他们的眼中,却偏偏没有人来制止,是为何呢?”
白发清癯的老者瞳孔剧烈紧缩,豁然抬头,盯着眼前这位不是‘人’的白衣少年,脸色阴晴不定,而后冷笑说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过是一枚弃子,有什么资格在老夫面前装神弄鬼?”
他本身不是普通的修行者,身后的主人更是来自于那一方不可知之地,所以才敢做这样的事情,来此之前他的确没有想过太多,或许说根本不在乎,一座废弃的小城,一个毫无修为在身的少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怪就只怪他命不好,被小主人盯上的东西,又何曾失手过?至于背后那些人的阴谋,他并不在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终究只是阴谋罢了。
所以他直接出手了,像支离弦的弩箭,往白衣少年所在的地方,突袭而至。
然而,就在他动手的那一刻,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不安的情绪。
因为那少年负手而立始终未动,更因为他眼中那淡淡的嘲讽和可怜。
纵然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但他还是选择爆发出极致的实力,体内所有的气机真元,尽数从穴窍之中喷涌出来,在空中凝结成一柄赤焰缭绕的阔剑来,斩向那白衣少年!
他的确很强,连这方天地的规则都无法束缚。
然而,面对这势如破竹的一剑,那负手而立的白衣少年始终未动,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
就在这一刻,整个天地骤然安静了。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空,仿佛被捅破了一道窟窿,无尽的天光倾泻而下,在那天光之中,有一方古朴玉玺缓缓降临,四方中正,玉玺篆刻有奉天承运四个滚金大字,周遭无尽紫气翻腾,雷声阵阵,如有龙吟!
轰的一声巨响。
那一方玉玺卷携无尽恐怖的气势而来,直接震碎了那柄赤焰缭绕的阔剑,然后砸在了灰衣老者的身上。
老人眼神呆滞,甚至忘了死亡来临时的恐惧。
原来那块玉玺竟然在他身上。
他想过很多,却终究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身份。
这怎么可能?
这一枚蕴含皇道威压的巨大玉玺不似凡物,在它面前,那位灰衣老者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整个人被砸成了一滩烂泥,无比凄惨。
下一刻,原本定格在空中的骤雨倾盆而下,将整个街道重新冲洗得一干二净。
白衣少年转过身去,抬头看向街道尽头的那座高大府邸,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屑,狠狠的呸了一声。
……
雷声滚滚,似天上人在窃窃私语,这场大雨比想象中来得更猛烈一些,天穹像是漏开了一个窟窿,磅礴的雨水倾泻而下,似要将这世间的尘埃冲洗得一干二净。
早在几个时辰前,一架富丽奢华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了乌衣巷尽头那座府邸外。
一道横亘天际的闪电在此刻垂落,将一位头顶箬笠、身披蓑衣的白发男子照耀得无比神秘。
车帘掀开,走出来一位身姿风韵的成熟女子,白靴白裙,只见她从车厢里走了下来,那位白发男子便已经如幽灵一般站立在她身后,手中撑起一把厚实的黑色油伞,替她挡下浩荡天雨。
在那座府邸外面,早已有一群人在雨中守候着,为首的是一位白发耄耋的老人,手中拄着一节墨色拐杖,安静的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旁人若是能看到这一幕,如何也不会相信,堂堂五大家族之首的朱家,那位被称作为‘人瑞’的朱家家主,竟然会亲自出现,只为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恭迎娘娘驾到。”那位老者躬身行礼道。
姿容气质俱称得上上之品的风韵女子淡淡说道:“怎敢劳烦老祖宗亲自出面。”
话虽如此,可她这番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里,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之意。
老人脸色平静,轻笑道:“打从听说娘娘要回来省亲的消息后,府中下人们便早已将那处院子收拾妥当了,只等娘娘今日下榻。”
城里的人都知道,朱家府邸后面还有一座无比精致的院子,是朱家大小姐未曾入嫁皇宫时起居的地方。
女子冷笑道:“你们还真是有心,二十年了都还不忘做好这一件事,只是有些事,却不是做不做好就能轻易忘掉的。”
她一步踏出,白裙飘飘,超凡脱俗。
众人急忙跟随其后。
二十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家门,而她已经从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成为了名震晁阳国都,让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淑妃娘娘。
老人笑容苦涩,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片刻之间,她脸上的神色重新恢复了平静,开口说道:“这次回来,是是钦天监的安排,陛下的旨意上也说了,无论他们三教九流如何平息这件事,京中只看结果,不论手段,至于闹出多大的动静,也仅限于这座小城之中,否则就以朝廷的规矩来办事,往小了说,嵬城是晁阳国的嵬城,往大了说,涉及到国祚国运,这件事便已经没有山上和山下之分了。”
仙之一字,拆下来便是一人一山,所以才有山上之人的说法。
女子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所谓的道统之争,那是他们的事,与朝廷无关,当初西蜀灭国,便是因为纠缠太深,晁阳国不会蠢到犯这种重蹈覆辙的过错,所以才派我来监察此事,你我皆知,所谓省亲,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老人闻言犹豫片刻,忽然问道:“还剩多长时间?”
“一个月。”
“这么快。”老人眉头紧皱。
“一个月只是钦天监给的时间,或许还不足一个月,此消彼长之下,越到这个时候,当初留下的禁制便越不堪一击了。”
老人闻言沉默片刻,继续问道:“除却五大家族和那些大隐隐于市的高人们,还有多少能够活下去?”
女子闻言冷笑一声,反问道:“这座城里还有还有多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是说你以为那个女人不惜身死道消,将这件事整整拖迟了二十年,便只是为了看他们争出个道统高下来?”
老人也是感慨,叹息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女子嘴角扯了扯,口气微嘲道:“当初可没人来可怜我。”
老人闻言默然,半晌之后,歉意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女人抬头望向那片被一条条紫色闪电撕扯的诡异天空,脸上讥色越发明显,山下人,山上人,再者那九霄至上的天上人,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为了那一口气一炷香争死争活?这些年死在后宫成为花草肥料的那些可怜女子,哪个不是人前光鲜无比,家中视若珍宝的存在?后来呢?一个个都死在了她前面!所以她能从一个不入品阶的宫女,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又岂是简单辛苦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满怀心思的老人见眼前的女子并无他想象中的愠怒,暗暗松气,朱家这些年能坐稳五大家族之首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是依仗这位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贵妇人,当然更关键的是朱家这个朱字与祖字同节更同音,得到了那一份来自天外的气运馈赠。当真以为乌衣巷里沈、单、严、宣、朱五大姓氏,与五大州的别名如此相近,只是巧合而已?
天下五洲十国。
中部神州,南部赡州,西部阎州,北部玄州,东部祖州。
大乾,圣元,上蒙,元突,西蜀,北幽,大食,长启,晁阳,古月。
除却那二十年前灭绝的西蜀国,哪一州,哪一国不是秉承无数气运而存?
天道茫茫,人道沧桑,冥冥之中,早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