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事
夜深了,白日里沉积的暑气却分毫不减,连内殿里的冰室里都弥漫着一股热气。
落风盘腿坐在寒玉床上,白色的长袍遮住了他的身子,却遮盖不了他额上细密的汗珠。他眉头紧蹙,神色有些异样,像是沉没在噩梦中,挣扎不开。
“伊伊…伊伊……”他喃喃着,似乎是梦到了什么悲伤的事,以至于整个脸痛苦的有些扭曲。
他浑身滚烫,至阳的内力不停的在体内横冲直撞,像是要将他撕裂一般,但更令他痛苦的,是他此时难以控制自己的意识,过去的和现在的在他的思绪里变的模糊而没有界限。
凌月在冰室外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却只能听见些细碎的杂音,她有些担心祭司的状况,却也不敢随便进去。
她正踱步,却听见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朝那声音看过去,竟然是红莲!?
“主…主人?您怎么回来了?您不是要守着榕城吗?”
“我不放心师兄,回来看看。”
红莲正要上前一步推开冰室的门,凌月却挡了过来。
“主人…祭司这几年独自在外也是平安度过了三伏日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况且…此刻里面情况不明,万一祭司走火入魔误伤了您,那可怎么办?”
“往年师兄怎么过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师父说过,三伏日是师兄的一道难关,凶险异常,我的命还攥在他手里,他绝对不能出事!”
说完红莲推开了凌月,一掌便将门推开,快步往里走去。
她刚进冰室,却看见落风弓着腰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捂着胸口坐在床上,他似乎热的难受,脸红的吓人,盯着红莲的眼神却寒冷异常。
她着实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样子,不禁低呼:“师…师兄?!”
“谁让你进来的?”他强撑着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将红莲的步子停在了进门之初。
红莲愣了愣神:“…我是怕你出事。”
“出去。”
“师…师兄?”
“听不懂我的话吗?”
玉床上方才还虚弱无力的男人突然‘腾’地一跃而起朝她纵跃过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一把扣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举了起来,死死的压在了室内寒冷的冰墙上。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再进来…”他呼吸有些剧烈,手上的力道却惊人。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下一秒,她的身子便飞跌在了冰室的门边,后背撞在敞开的室门上发出短促却沉闷的声响。
“滚。”
他冷冷地说,目光里的寒意远远胜过那所谓千年寒玉的冰床,仿佛能将她冻结一般。
她跌落的一刹,凌月即刻便冲到了门边单膝跪了过去,扶住了她。
“主人!”
“咳咳…扶我出去。”
她临出去前最后看了他一眼,他又盘坐在了那寒玉床上,面色愈发难看了,只是他眯着眼,看不清他眼里除了防备和阴鸷,是否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她刚出冰室,身后的门‘嘭’的一声便关上了,她下意识地回身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热,不禁剧烈的咳嗽,鲜血猛的从口中喷出,瞬间便染红了内殿的地板。
“主人!?”
“我没事。传我的命令,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内殿。这几日的打扫先免了。”
“是。您真的不要紧吗?”
“不过受了点内伤,无妨。”
“祭司下手实在是太狠了!他到底有没有一点同门之谊!”
凌月愤愤地说,用绢巾仔细擦着红莲胸口的血迹。
红莲没有接话,凌月便悄悄抬头看她,却见红莲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血迹出神。
“伤得严重吗?”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伤感罢了。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做些奇怪的梦,醒来却怎么也记不起梦到了什么……”
“……”
凌月没应声,目光却沉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愧疚里。
“…以后私底下你不必称我主人…叫我的名字便好。”
凌月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清瘦的女子,这个她陪伴了十年的人。
这十年来她们互相扶持,从未背弃过彼此,就算是七年前红莲失去记忆性情大变,她也甘愿作为左圣使听命左右。对自幼孤身跟着师父的凌月来说,红莲就像妹妹一般,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和亲人,无论如今红莲多么狠辣,在她的记忆里,她还是初见时那个个子小小、看起来笨笨的小丫头。
那时她笑起来眼睛里有亮亮的光,仿佛能照尽人一生的虚无。
“怎么,不愿意?”
凌月回过神重新看着红莲,她也正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像极了小孩子在等着心爱的礼物。不知怎的,她的眼眶一瞬间就湿润了,她只得故意埋下头。
“好…”
“我有一个姐姐,如果还活着的话,该和你一样的年纪了。”
“我知道。”
凌月的脑子里闪过满目的血光,还有一个瘦弱的身影,跪在一片血泊中,哭得声嘶力竭,那样无助而迷茫。
“你知道?也对,七年前你就已经认识我了,只不过再往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红莲说着,眼神却闪过一丝杀机。
她的确是记不清了,不过那些屠杀和血色,死在她面前的师兄师姐和她最亲的阿姐,还有杀害他们的刽子手,她没有片刻忘记过。
“您早点休息吧,属下…先行告退了…”
不等红莲回答,凌月已经匆匆往外走去,她埋着头不敢看她,生怕一不小心就露出什么端倪。
直到走出白月宫好远,她终于在无人角落里背抵着墙壁跌跪在地上,掩面而泣。
那场巨变,她也不曾忘记啊!
那日她听说师父要觉醒小师妹的妖血,要在她面前杀了她的亲姐姐。那时她刚从湖国完成任务回来,拼了命赶去师父的宅子,到了密室,却只看见小师妹跪坐在一片血泊中,四周都是尸体,有小师妹的阿姐,也有平日里疼爱小师妹的师兄师姐,而素日里小师妹最喜欢的落风师兄,却不见了踪影。
小师妹的声音已经哭哑了,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出满是血迹的小手轻轻去拽师父的衣襟,却被师父一脚踹开,那一身碧衣被地上的血染得鲜红。她看见那情景,冲过去要去扶她,却被师父一掌打中,随后不省人事。
第二日醒来时,小师妹便突然成了诛月阁阁主了。
是她亲眼看着小师妹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样子的,那个曾经有着明亮眼睛的小丫头,自那之后便每晚在白月宫的内殿嚎啕大哭直到声嘶力竭。终于,某一日,从那殿内走出来的,是如今这个忘却了过去一切温情、眼里除了狠厉算计外,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红莲大人。
凌月醒来的时候,觉得眼睛有些酸痛,殿外的光晃眼得紧,这才发觉已然到了正午,吓得她连忙跳下了床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
昨天哭了许久,迷迷糊糊回了自己的内殿,一睡就是现在,也不知道红莲的伤到底要不要紧,她向来就是疼死也不会哼半句的性子。
凌月迅速打理好了自己,便立刻去寻红莲,诛月阁的正殿内却没有一个人,内阁里的祭司也不见了踪影,她匆匆出了正殿,拦住了一个侍女。
“你今日是在正殿前当值?”
“回左圣使的话,是奴婢当值。”
“可曾见过红莲大人?”
“回圣使,今日天一亮,祭司就抱着阁主去了星澜阙,还吩咐不准任何人打扰。”
“你说…祭司抱着红莲大人?”
“是。”
凌月听到这里,便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一路小跑着往星澜阙赶去。
不一会儿,她便到了星澜阙外的台阶下,却被两个侍女拦住了。
“让开。”
她声音不大,却冰冷,像是极力克制着怒气。
“圣使,您不能进去,祭司交代过…”
“嘭”地一声闷响,两个拦路的侍女话还未说完便被打倒在了两边,凌月毫不犹豫纵身而上,三步并作两步,没几步便冲到了门前。
“无论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担着,想活命的话,就别跟进来。”
说完,二话不说就推了门冲了进去,径直往右侧的屏风走过去,刚一转过那屏风,凌月便惊得呆站在了那里。
红莲竟半裸着身子靠在落风的怀里,再仔细一看,她果然闭着眼,似乎已经不省人事。
她即刻便拔了腰间的剑,指向了落风,眼睛里满是杀机,却不说一句话。
“祭司与阁主平起平坐,你这样拿剑指着我,是找死吗?”
“你以为我会怕死吗?”
“哦?那是谁得了师父授意,抹去了她的记忆?”
落风嘴角嗜着笑,眼神却冷然。
凌月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是啊,自己这些年这样维护于她,为她鞍前马后,除了当她是自己的妹妹,也是在为自己赎罪吧……
“怎么不说话了?师父与你以往生咒和黄泉草抹去她的记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性情大变,更不会忘了我。”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低沉,俄而更加咄咄逼人。
静默了许久,方才她险些松开的手再次用力握紧了剑:“当初是我对不起她,但那也是师父逼我的!倘若她无法忘记过去,无法一心复仇,她就不能成为这世上最锋利的刃,那她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当时…我当时只是想让她活下去…”
“那你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可也有过半分的后悔?”
凌月的目光颤了下,一刹那,她紧盯着落风的脸:“那你呢!?你当初又躲在哪里,你连替她求情的话都没有说半句,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你怎知我什么都没做!?”
他反驳得有些急,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恼怒,随即他又恢复了往日似笑非笑的样子。
凌月被他方才的语气惊着了,平复了许久,她才又问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让她衣衫不整地躺在你怀里,难不成又有我不知道的内幕?”
“……这得问你们自己。”
“你什么意思?”
“我早就告诉过你,别由着她胡闹,她因为祭血术频繁献祭的原因,早就元气大伤了,昨日又在冰室受了内伤,恐怕昨日夜间便已经昏迷不醒了吧。”
“什么!?你、你说她在练祭血术?!”她的剑“唰”地便放了下去。
“你不知道吗?”落风也吃了一惊。
“她竟然瞒着我们练这样的邪术…她难道不知道这样随时会死吗?!”
“她当然知道。不过对如今的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比复仇更重要了吧……”
“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方才已经替她修复了部分经脉,只是我也刚刚度过三伏,无法帮她完全治愈内伤,她现在脉力不稳,恐怕还得昏迷好几天,暂时是去不了榕城了。”
“那怎么办?要是师父知道了,一定会起疑心的,万一师父知道她练了祭血术,恐怕会马上要她命的!”
“你带几个可靠的人,去把南楚攻城部队的粮草烧了,一定要万无一失。”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凌月便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你今日明目张胆地将她从正殿内抱出,传到师父耳朵里,恐怕不太好。方才有个侍女便看出红莲昏迷,不过就算杀了她,也难保没有别人看到。”
“……我自有办法向师父解释。”
“那就好……我还想问你,你既然明知道她的身子早有问题,昨日为何还要出手伤她?难道江湖上盛传的诛月阁祭司每到三伏之日就会走火入魔大开杀戒,竟是真的?”
“……我大劫之时,神智不清,常说胡话,若是有人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我也只能狠下杀手了,所以江湖上才有这样的传言吧。”
“红莲昨日…”
“我说胡话时常说到从前的事,相必你也明白,如果她因此恢复记忆,师父在她身上下的往生咒就会立马要了她的命,所以我绝不能让她听到…我也是强迫着自己清醒了片刻,才将她赶了出去,没想到下手太重了些。”
凌月看了看昏睡的红莲,又看了落风一眼,突然苦笑起来:“看她如今的模样,叫我实在想不出,你当初究竟为她做了些什么。呵,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她真的解开了和师父的契约,也解开了往生咒,你说,她会原谅我们吗?”
“……你该出发了。”他冷冷说道。
凌月愣了一刹,蓦地看向落风的眼睛,那样深邃而死寂,仿佛这世间的所有一切,都再激不起它一丝的涟漪,而这样深邃的眼睛里,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波动,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夜,驻榕城南楚大军营帐。
“属下这几日派人仔细探查了榕城的守卫,发现榕城东侧城门守卫相对松懈,如果集中兵力的话,应当有八成把握可以攻破。”
听完闫烈的话,傅远之却并没有松一口气,他顿了顿:“…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你有几成把握?”
闫烈的神色变了变,愣了半晌才回答:“…五成。仅是前锋部队我们就有五千多人,如果我们能集中兵力进攻东城门的话,就算她能以一当百,恐怕也会分身乏术。”
“眼下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报!!”
傅远之正心烦得紧,帐外又是一阵喧闹,随即慌慌张张进来了一个士兵。
“慌什么?又怎么了?”
“报告将军!方才后军被人偷袭,粮草被烧了!”
“什么?!”
傅远之‘腾’地站了起来。
“属下们已经在尽力救火了,只是…恐怕粮草已经救不回来了……”
不等来人说完,傅远之迅速拿了剑,快步朝囤积粮草的营地赶去,闫烈也立马跟了上去。
等傅远之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扑灭了不少,现场一片狼藉,粮草已然是所剩无几。他双目无神地看着那快要熄灭的火光,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女人的眼睛。
那双毫无温度,冰冷的犹如一把没有生命的兵器般的眼睛。
闫烈见傅远之出神,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立马询问一旁来请罪的将领:
“偷袭的人抓到了吗?”
“…回副将,属下已经派人去找了,一有消息属下立马上报!”
“不必了。”傅远之突然开了口,声音有些低,底下的人面面相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无人应声,傅远之又说了一遍,“不必再找了,把这里收拾收拾,明日我派人回朝请旨,重新护送粮草来便是。”
“将军……”
“都去收拾吧,不必管我。”
底下的人见傅远之脸色铁青,不敢再吭声,确信傅远之真的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后,便陆续退下了,只剩下了闫烈还在一边,他犹豫了许久,还是问道:“将军…真的不找了?”
“怎么,我像是开玩笑的吗?”
“没有没有…”
“今晚的事,一定和那个女人有关,就算派人去找,恐怕也只是徒劳。”
“那就这么算了?攻打榕城的计划岂不是也要耽搁了?”
“等朝廷的粮草发来,至少也是半个月后,且不说攻打榕城,我们自己这半个月的口粮从哪里弄都还是个难题……”
“……”
“…粮草虽然没了,好在饷银还在,这样吧,你带几个人乔装打扮一下,看看能不能混进榕城买一些粮食…”
“他们一群粗野汉子,再怎么乔装打扮,买那么多粮食也一定会引人怀疑,还是我去吧。”
傅远之循着这熟悉的声音看过去,摇曳的火光中一眼便看见了白笙素雅的便衣,在这一片漆黑的铠甲中显得格外出众。
“白笙?!”
“怎么,不想看到我?”
白笙说着,走到了傅远之面前,闫烈一见是白笙,立马识趣地退了下去。
“当然不是。”傅远之看着她温润的笑容,觉得心里一阵暖意,不禁笑了起来,俄而又皱起了眉:“对了,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么危险,你怎么过来的?”
“当然是皇上派人护送我来的了。我可是向皇上请了旨,特地来军中做随行大夫的。”
“胡闹!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干什么?军队里又不是没大夫,何况你一个女孩子家,在一群大老爷们儿中也太不方便了吧!”
“好了好了…我人都来了,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傅远之轻轻摆了摆头,叹了口气,只能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带着她往自己的营帐中走去。
一路上白笙问了他许多榕城的情势,也讲了很多皇城的事,不一会儿,便到了傅远之的营帐。
“今日你先在我的帐子里休息,至于明日是否由你乔装去榕城买粮食,容后再说吧。”
“远之…”
“嗯?”
他正要走,听见她叫他,便回过头看着她。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全,可是只有我混进去才是最不会引人注意的,也最容易成功。”
“这件事明日再说吧,路途遥远,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远之…那、那你在哪儿睡?”
“我去闫烈帐中将就一晚就行,明日我会命人再搭一顶。”
“其实你可以留下来……”白笙越说声音越小,脸不禁红了起来。
“还是算了吧。”傅远之道,似乎并未听懂她话中的深意。
“傅远之…”
他走了两步,却又被她唤住。
“怎么了?”他回头看着她。
她咬着唇,踌躇了片刻:“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他立马转过身子,定定看着她。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
“…你我还未成亲,我不想这件事传出去影响了我在军中的威信,更不想因我一时的情动辱没了你的清白。”
“我懂了…你出去吧,我这便睡了。”她说完便躲进了被子里不再看他,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盯着那被子看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帐子。关上帐子的那一刻,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松了一口气。他明明那么喜欢她,明明很想与她在一起,可不知为什么,他方才竟不敢留下
不是不想,是不敢。
傅修步步紧逼,他这些年处心积虑谋划,军功不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登上皇位,再不受任何人的节制和约束,也不再有任何人敢给他白眼。
他从前以为,只要自己不与人相争,对权利无所求,就不会有人视他为眼中钉,更不会有人机关算尽要毁了他的一切,让他身败名裂,可是无论自己如何退让,有些身份和仇恨,从一出生就是注定的,你不去争抢就会变成别人的垫脚石。
要想不被踩在脚下,就只能踩着别人去俯视所有人。
做了皇帝,就能俯瞰这天下了吧……那些曾对我冷眼相待,恶语相加的人,总有一天,你们欠我的,都要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他心里这样想,眼里涌动着恨意,只是突然掠过一丝寂寥的光华。
权利之下,男女情爱是如此脆弱而无用,他有太多的顾虑和权衡,从他决心争夺皇位的时候起,他便已自知,他对她昔年的情义,终归是要有所亏欠了。
他喜欢她是真的,他愿意竭尽所能保护她、爱护她,但,他想做皇帝,也是真的。
方才在帐中,担心她的清白是真,但他也无法否认,她让他留下的那一刹,他首先想到的,是不能破坏自己在军中的威信。
白笙,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就是永远都不会利用你来谋取皇位,更不会为了皇位伤害你。
星澜阙,月色正酣。
红莲昏迷已经三日,毫无醒来的迹象。落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他过不了几日便要赶去苗疆圣楼取师娘的遗物,这几日就要开始着手准备,而凌月还留在榕城无法脱身,如果红莲再不醒的话,她一个人这样待着,恐怕容易出事。
落风轻手推了门进了星澜阙,走进了内室的床边。昏迷中的红莲神态安然,似乎只是熟睡过去了,也没了平日里的妩媚,只剩下清秀的眉眼仿佛浅浅笑着。
我倒宁愿,你永远这样沉静睡着,不再见这世上任何丑恶……
他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她的眉头皱了皱,似乎在梦境里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睁开了眼。
她一眼便看见了他。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她离开冰室时他冷然的眼神,可此刻她睁眼的一刹,明明看见他那样柔情的目光,就像…就像是透过她,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你醒了?”
她努力聚了聚神,好半天才听懂他的问话。他的声音有些冷,透着些许的不耐烦。
“嗯…”
“醒了就好。”
“我…被反噬了?”她声音有些虚,他得集中精力才能听清。
“反噬?”他吃了一惊,“这才多久就被反噬了?!”
“自从你上次提醒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再献祭…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已经开始反噬了。”
“你也有听我话的时候?”他苦笑了一下。
“我可是一直都很听你话的。”她勾起嘴角,只是玩笑的话,他却听得出了神,瞳孔猛地颤抖了一刹,神色来不及隐藏,叫她愣住。
“我…是不是让你想到了什么人?”
她问,语气却笃定。因为方才她分明看见,他的目光里,又流露出某种摄人心魄的温柔,犹如四月清泉边不经意吹起的风,刹那间融化了世间所有的寒意。
“怎么这么问?”他的神情恢复了自如,看着她的眼睛仍旧带着刺骨的冷漠。
“你方才看我的眼神,像是看着另外一个人。”
“哦?那我看你时,是怎样的眼神?”
她已经坐起了身子,斜倚在靠枕上,此刻笑了笑,偏过头去,避开了他挑逗的目光。
是何种眼神我说不清,但总之不会是方才那样不加伪装的凝视。她心里这样想,却没有出声。
“你和我一个故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哦?”她转回脸看着他,“这个故人就是你的心上人吧?”
“……”
“上次我问你她现在怎么样了,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死了。”
“……”
“是师父杀了她。”
“看来我们的师父,活该众叛亲离啊…”
“…所以你现在应当明白,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你不必再时刻提防着我。”
“我们的目的可不一样,你别弄错了。”
她的语气不知为何突然锋利起来,明明笑着,眼睛里却像有一把浸了毒的匕首,透着不留余地的狠厉。
他皱眉看着她,等着她说完。
“看在我们多年的情义上,我便提醒你一句,当年的事,所有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那语气让他心里一紧,便明白,她是在向他示警:就算当年的事他不在场,她也绝不会放过他。
他转过脸去,没有接话。
“这几日照顾我的都是你吗?凌月呢?”她问,却换上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慵懒神态,方才那怨毒的眼神,此刻已毫无痕迹可寻。
他不知为何,心里狠狠疼了一下。
“我让她替你去守着榕城了。”落风边理左手的袖口边答道。
“师兄考虑的倒是周全。”
“你既然醒了,我便不多留,走了…”他轻轻拍了拍袖子,起身便往外走。
红莲倚靠在枕上,一动未动,只是盯着他身后白色袭地的长衣愣了愣神,复而皱了皱眉,运功检查自己的伤势。
两天后。榕城。
距城门百米处旁的一丛深草中,白笙被傅远之拦了下来。
“白笙,你还是别去了,我实在不想你去冒险,听话,我安排别人进城。”
她看他紧张的样子,轻轻笑了笑:“我人都到这儿了你还说这些…你就放心好了,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白笙…”
“你再拦我我可生气了!我走了…”她见傅远之还想劝她,说完便一步迈出了草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看这情形,傅远之想将她唤回来,却因在城外不远,硬生生把自己的话咽了回去,只能眼看着白笙身手敏捷地绕到了城周一处守卫较为稀少的围墙处,躲在了那里的一棵大树下。
待白笙趁着无人注意,借着树的高度翻身上了墙头,傅远之便和自己信得过的几个心腹守在原地,交代了几句接应的事宜,便一直默不作声紧盯着她进去的方向。
且说白笙进了城后,四处走了一番,便对榕城的街道分布大概有了了解,不过城内街道空旷,只有她和其余几个寥寥行人走在路上,总觉得有些过于明目张胆了。
城内开门做生意的店子没几家,白笙好不容易看见一家米铺,径直便进去了。
看她衣料上等,老板立即迎了出来:“哟,姑娘,您可是要买米?”
“你们这儿的铺子怎么大多店门紧闭,都不开门做生意的吗?”
“姑娘是外地人吧?我们榕城早就被湖国占领了,之前呢是天天打仗,好多人早就在湖国打来的时候逃到别处去了。”
“那您怎么不逃?”她问道,却一直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我?我也一把年纪了,能逃到哪里去?再说了,我们做米行生意的,可不管是做南楚的生意还是湖国的生意,只要给钱,我们就卖米。”
“……”
白笙正无语,突然一眼瞥见米商的伙计在老板身后几步的柜台里拿什么东西,心下顿觉他身形有异。却未来得及细想,便被那伙计扬手挥来的大刀吓得三步并做一步的跳到了大街上。
白笙讶异地盯着那伙计,随即醒悟过来,原来是中了圈套!
一时间,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突然围满了手持刀剑的湖国士兵,她扫视了一眼周遭,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傅远之,恐怕我真的要让你担心了……
日上三竿,太阳正是明媚之时,在白笙眼里,此刻却无比刺眼。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故作镇定地看向悠然站在重重湖兵后的领头人,一个黑衣束身,眉眼疏陌的女子。
白笙觉得她有些眼熟,便看着她不禁沉思起来。
“看来他傅远之果真是个不择手段的家伙,竟然让一个女人来冒险。”
“…”白笙回过神来,“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小女子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值得大人动用这么多的人来抓我?”
“呵…何必还跟我演戏呢?你方才躲开那正面一刀的身手,可一点都不像一个普通小女子。”黑衣女子正是凌月。
“……”
“我倒是想看看,传言中冷面无情的五皇子是不是真的无情无欲,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在我们手里。”
“你想干什么?!”
“…拿下。”
说完,凌月转身便走,士兵们一拥而上向白笙涌去。
白笙来不及和她多说什么,周遭的士兵已然攻了上来。攻势汹汹,她集中全部心神才能躲开二三,很快就受了伤,却还是在负隅顽抗。
另一边,凌月刚进了附近的一家客栈,王黎便迎了上来。
“阁下果真神机妙算,傅远之果然上钩了!”
“这是红莲大人的妙计,我只是听命行事。”
她这样说,心里却感慨的是落风的算无遗策,他这样的七窍玲珑心,就算是和师父比,也是不遑多让。
正想着,外面却传来了奇怪的嘈杂声,凌月隐约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却不是白笙。
王黎也听见了,迈步便要往外走,却被凌月拦下了。
“我去。”
说完不由分说便抢先一步走了出去。王黎只得停下步子。
他只知道前些日子来的那女子,大将军在信里称她红莲大人,却不知她们真正的来历。能让大将军高看的人,只怕也不是简单人物,如今的局面,他也只能听她们的,此刻他只能按捺自己的忧虑,忍住不出去一探究竟。
且说凌月出了客栈门走了几步,一眼便看见白笙身边多了一个碧色的身影,身法敏捷,看不出路数,但似乎并不是什么高手,内力浅薄。
她定睛看了看,立刻皱起了眉。见她带着受伤了的白笙,很快便力不从心,自己也受了几处刀伤,凌月立刻高声呵道:“都住手!”
士兵们都愣了一愣,趁这空挡,那女子已经带着白笙一步退到了街道口,兵士们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了凌月。
“……放她们走。”
“什么?放了?!”
“就快得手了就这么放走?!”下面的人开始议论起来,情绪激动。
“听不懂我说话是吗?”
凌月问,她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可违抗的气场。下面的人立马安静下来,虽不太情愿,却还是默默让开了一条道,眼睁睁的看着那女子带着白笙从矮墙上晃晃悠悠地跳了出去。
王黎听见外面霎时安静,终于忍不住跑出来看,只看见一个碧影从墙头上攸的一跃便没了踪影,方才要抓的女子更是不知所踪。
他满心疑惑,看了看凌月的神色,却什么也没问,只是遣散了手下的人,好生去安抚方才打斗中受了伤的士兵。
凌月也没同他解释什么,只是盯着碧衣女子逃去的矮墙,愣愣的出神。
天出奇的热。
傅远之躲在深草中,蚊虫嗡嗡作响,叫他心烦的很。他紧盯着那矮墙,呼吸都是小心翼翼。
正聚神盯着,突然那墙头上一跃坠下一抹碧色的影子,落在了墙外已被骄阳烤热的干土上。再仔细一看,落下的是一个纤瘦的女子,她臂里好像还箍着一个人,竟是白笙!
傅远之‘腾’的站了起来,刚要迈步,便发觉情况不对。白笙的衣衫上远远的便看得见大片大片的血色,定然是计划败露受了伤,可倘若真的如此,她怎么逃的出来?难不成是为了引他出去?
他脑子里一时间顾虑万千,再一看,那碧衣女子走的也是摇摇晃晃,像是腿受了伤,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却几次险些跌倒。
“将军?将军……”
他回过神来,“弓箭手准备,我去接应,你们随时掩护。”
“是!”
他大步跑了过去,还未靠近,便伸长了手一把搂住了白笙抱在了自己怀里:“白笙!?”
“…我没事……先离开这儿再说吧…咳……”她说完便昏了过去。
他看了一眼城头,竟也没有弓箭手?!心下疑虑,但还是将白笙打横抱起,快步朝草丛跑去。
直到安全躲回了草丛,他这才想起来,方才跟在白笙身边的还有一个碧衣女子,此刻她也正在草丛,只是正低着头,检查自己右腿小腿的刀伤,并看不清长相。
“多谢姑娘仗义援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早知道她是你傅远之的女人,我才懒得救她!”
女子猛地抬头看向他,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圆圆的。这熟悉的神态…是那个丫头?!
“慕…慕伊伊?!”
“哟,难为您了大将军,还记得我的名字。”说完,慕伊伊给了他一个白眼。
傅远之有些愣神。他几次见她,她都是衣衫褴褛,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五官都看不确切,而今日她洗干净脸,换了身衣裳,竟有几分清秀,他竟完全没有认出来。
“…你…换了身衣裳……”
“……难不成这世上有人是从来不换衣裳的吗?”
“……你哪来的钱买这裙子的?看这料子,恐怕价格不菲。”
“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她说着,声音却不觉低下去。
傅远之一看她那扭捏的样子,便不假思索道:“又是偷的吧?”
“我我我…我才不是偷的!”
“你你你…你什么你?不是偷的那是哪里来的?”
“我…要你管啊!就算是我偷的,又不是偷的你家的,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你偷的是谁家的,那都是我南楚的,我是南楚的皇子,那也就是偷的我家的。”
“你…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她说不过傅远之,气得说了粗话,眼睛瞪得更大了,一副随时要跳起来吃了他的样子。
他不禁觉得好笑。这么个蠢丫头,一开始自己竟还担心她是间谍,处处试探,呵…真是看走了眼。
“咳…你们…认识?”
两人正吵着,白笙醒了过来,见二人似乎很是熟悉,不觉发问。
“有过几面之缘。”他收敛了方才刻意捉弄慕伊伊时的神态,伸手将白笙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我看你二人互相调侃,便以为你们是老友。”
“谁跟他是朋友?!还老友?连新友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慕伊伊说得咬牙切齿,白笙盯着她看,竟觉得她的眉眼也有几分熟悉。
傅远之白了慕伊伊一眼,便招呼了手下人过来,让他们去准备一副担架,好将白笙抬回去。
“你就准备一副担架?那我呢?”
“你?看你这精气神儿,走个百八十里路应该是没问题吧。”
“傅远之!你个王八子儿的!”
“你可知道,辱骂皇室是杀头的大罪?”他故意严肃起来,想吓唬她一下。
“好啊,有本事你杀我的头啊!让你手下的弟兄们都看看,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女人的救命恩人的…”
她一生气,大声嚷嚷起来,周围的人听见了慕伊伊那一句‘你女人’,都故作轻松地别过脸去,白笙更是脸一红,埋下了头。只是傅远之的脸色并不好看,似是真的生了气,恶狠狠的瞪着慕伊伊,吓得慕伊伊立刻禁了声。
傅远之没有接话,扶着白笙上了担架,便再没有同慕伊伊多说一句话。白笙也觉察到了傅远之的变化,不知怎么,心里失落起来。
“若是你真的爱着我,为什么这么不愿承认我是你的女人…”她躺在担架上,闭着眼。
来的时候她便故意不让人带着担架,片刻前她还以为傅远之会一路将她抱回去,毕竟营帐离这儿也不是太远,却没想到,他还是提醒了手下的人做好了抬着她回去的准备。
慕伊伊一瘸一拐地走在担架的后面,心里一肚子火,可面前这二人的气氛如此怪异,难道是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她满腹不解,却只能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酷热的正午已经过去,太阳向着西方逐渐沉去,这一行人的影子被拉的修长,在光阴婆娑的小路上显得格外萧索而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