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婚变
傅远之坐在大帐里,眉头紧皱。
“远之,眼下当务之急,粮草来了就行,旁的就先不要多想…”
“啪”的一声,傅远之猛地拍了桌子,白笙吓得一时噤声,随即听见傅远之恨恨说道:“傅修心机之深,竟设计至此,可那妖女深不可测……他敢立下军令状前来攻城,以他的谨慎,没有绝对的把握绝不会如此不留退路,难道为了对付我,他竟然已经到了和妖女同流合污的地步了吗?!”
“远之,你的意思是……”
“我也只是猜测,”傅远之静下了语气:“等他攻城之日,自见分晓。”
白笙一时没有说话,傅远之默不作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白笙:“对了,这段时日我忙着粮草的事,找慕伊伊的事都扔给了你,倒是辛苦你了。”
白笙的眸光不动声色晃动了一下,恍惚间竟在想傅远之是在体恤她,还是话里有话在问她慕伊伊的下落。
白笙顿了一下,终于还是轻声缓语说道:“没什么的,她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理应我来还这个人情,只是这么些日子了,还是毫无她的踪迹。”
傅远之沉吟片刻:“那就算了,不必再找了,想来她那么古灵精怪的人,又混迹江湖惯了,大约是不愿受这军队的约束,就由她去吧。”
“……好。”
“傅修带着粮草也快来了,若是湖国要反击偷袭的话,只能利用这几日,我又得在外围和弟兄们布置防守,所以没办法保护你。”傅远之伸出手用力按住白笙的肩膀,极其认真地看着白笙:“你自己一定小心。”
白笙愣了一刹,心中猛地一颤,随即涌起一股暖流,便灿然笑了起来,眸光精亮:“我会的,你也要小心。”
“嗯。”傅远之也笑笑,然后转身出了营帐。
白笙盯着他的背影,有些失神,他方才叮嘱她的神情触动了记忆中某个熟悉的场景,让她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
许久,她无奈地晃了晃头,转身迈开了步子。
傍晚。白月宫。
风呼呼吹着,一片醒目的鲜红中,却毫无热闹喜庆的氛围,仍旧只有一片寂静冰冷,仍旧毫无生气。
落风站在星澜阙的门前,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白色的长袍在晚风中毫无方向地随风晃动,不羁中透着些萧瑟。
“落风师……落风大人,您看什么呢?”
落风转过脸,见是舞阳,便又仰起了头去看那天上的月亮,眸子却不自觉的覆上了一层阴鸷,他开口,声音有些冷:“师父有事吩咐吗?”
听见落风答非所问,舞阳一时间噎住,半晌没有开口。
“既然师父没什么急事要你转告,那你来干什么?”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落风没说话,转过身就要往里走。
“落风!”见他听见声音停住了步子,舞阳连忙开口表态:“如果…如果你是因为我是师父的人才这么讨厌我的话,那你放心,只要我们成了婚,我一定是一心向着你的,就算是师父的话,只要你不愿意,我都可以为了你违抗师命!”
“你说完了吗?”落风回过身子,抬眼看向舞阳:“旁的话我懒得和你多说,我只告诉你,成婚之前别再来见我,也不要再来星澜阙,叫我心烦。”
不等舞阳反应,话音一落,落风便大步走进了星澜阙,留舞阳一个人愣愣站在原地,很快便红了眼眶。
她盯着星澜阙紧闭的大门,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许久,她终于转过身,离开了星澜阙前的台阶。
天更黑了,风也冷了许多,白月宫的侍女们也换上了棉质的白衫,身段却仍旧纤细婀娜。
夜深时,白月宫正殿仍亮着光,红莲躺在殿内高阶上的软榻上,闭着眼,眉头却皱着,像是在想什么恼火的问题。
“阁主,茶水备好了。”
“上来吧。”红莲坐起了身子,揉了揉额头,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着了凉。
白衣侍女深低着头,稳步上了殿阶,将茶水放在了塌旁的大理石桌上,便又下了殿阶,俯首侯在了殿阶前一旁。
红莲刚放下杯盏,凌月便进了正殿。
“主子,傅修带着粮食已经快到榕城了,我们的人是否马上撤了?”
红莲摆了摆头:“先不要,若是现在撤退,湖国的人恐怕会察觉,若是没等到傅修到榕城他们便弃城而逃,那便有违我们的初衷了。”
“主子真的打算帮傅修?”
“帮他?”红莲轻笑了一声,“如今傅远之军功最盛,皇帝恐怕已经不敢随便对他动手了,再由着他发展下去,恐怕不用我们出手帮他他也能安稳度日了,那我们以后如何和他做交易?”
“是,主子思虑周全。”
“傅修是最得宠的皇子,傅远之是最不受宠的皇子,这两个人虽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实际上,都是最接近皇位的人,一个顺理成章,一个野心勃勃…”话正说着,红莲的神色突然一变,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主子!”凌月惊呼一声。
白衣侍女见状,吓得立马跪在了地上,凌月更是飞步到了红莲身边,伸手帮她号脉,却被她一把挣脱开,随即红莲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盯住殿阶下的侍女。
“送来的茶水有谁动过吗?”
“回…回阁主,您吩咐属下去的时候,碰上了右圣使,她也要了茶水,右圣使说今日有些不舒服,要得急,属下便先给右圣使送过去了…阁主饶命!属下真的不是故意的!”
凌月一听,厉声呵道:“愚蠢!”随即扬手拔剑就是一掷,白衣侍女只听见剑出鞘的声音,一抬头,便被飞来的剑直接插进了额心,圆睁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便断了气。
红莲轻咳了两声,声音更嘶哑了:“把尸体处理了,我要在冰室里待一会儿,别的事等我出来再说。”
“阁主!”凌月迈了一脚,想跟上去,却在看见红莲转身的孤寂背影后停下了脚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快步走到那跪地而死的侍女旁,一把拔了剑,神色决绝地出了殿门。
偏殿。
凌月一脚踹开了殿门,舞阳正坐在木桌旁,安然喝着茶。凌月见她这副悠哉的模样,便觉一阵杀意涌上心头,举剑指向舞阳,狠狠道:“贱人!阁主饶你一命,你竟敢得寸进尺!”
舞阳神色一变,脸上竟有些兴奋:“她死了?”
“就凭你那些雕虫小技?今日我便送你去阎王殿,好好反省反省!”
语毕,凌月足尖一蹬握剑冲上前去,杀气展露无疑,舞阳迅速抽出了袖子里的金钩挡住,却还是被划伤了右手,两人都是用了十足十的功力,随即缠斗在了一起,屋里的红帐被两人的刃气划了个体无完肤,木桌也是被砍成了两半,殿内已是刀光剑影,杀作一团。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舞阳明显不敌凌月,被压制的几乎没有反攻之力,节节后退,眼见正面切磋不是凌月的对手,舞阳挡了几招,便趁着一个转身的空挡,找了机会拿了一贯贴身带着的毒粉,回身扬手就是一撒,凌月眼见于此,却来不及收手,正要和毒粉迎面撞个满脸,突然腰间一紧,被一股蛮力猛地扯向了右侧,“嘭”的一声撞在了殿壁上,却也躲开了那毒粉。
两人一齐看向门口的白衣,正是落风。
“师…师兄……”舞阳喃喃,有些心虚。
她原本就是撞见了去备茶的侍女临时起意下的毒,这会儿毫无准备地面对落风,竟不知该解释些什么。
“不知好歹!”落风狠狠说道,眼神里全是怒意,叫凌月在一旁看得一愣,他也会有情绪波动如此厉害的时候。
凌月正思绪悠然,落风忽地抬手就是一掷,无形无声,舞阳只感觉右眼一阵剧痛,“啊”的惨叫了一声后跌跪在地上,死死捂住自己的右眼,血汩汩地流了出来,竟是黑色。
舞阳当下便知自己的右眼恐怕是废了,此刻她眼睛疼得厉害,一扯一扯地竟连心也狠狠疼了起来。落风却没有停手,抬手又是一掷,这回是三处齐发,正对左眼,眉心,人中而去,誓是要了她的命。
舞阳愣了神,竟不知该躲,反而闭了眼,过了一会儿,却没有痛感,她恍恍惚惚睁了眼,却见落风眼神复杂地看着门外,是红莲拦住了师兄?!
落风紧盯着红莲的眼睛,分明是责备她拦了自己,开口却是问道:“你没事吧?”
“有劳师兄担忧,不过这样低级的毒药,也就是我大意了才会中招,至于伤我,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师父,也没有能伤到我的毒物吧?”
“你为什么拦我?”他还是忍不住问。
“我自然有我的用意……话说回来,师兄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
“不过一个舞姬而已,用得着你亲自动手吗?”
“我不介意为了你脏了我的手。”
一旁的舞阳闻言,神色一怔,目露悲伤地看着落风,落风却丝毫不看她。
“师兄当着右圣使的面说这样的话,还真是伤人啊…”
红莲见落风不回答,轻笑了一声,看向舞阳,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爱的男人这样维护于我,若是叫你早早就死了,岂不是看不到这样精彩的场面?小姑娘,你会感谢我的,因为我会教你什么叫生不如死。”
说完,红莲不理会舞阳不甘愤恨的目光,对凌月说道:“我不是只让你处理尸体吗?”
“阁主息怒。”
“还不快去。”
“是。”凌月顿首后便直接出了偏殿。
待凌月离开后,红莲径直走到了落风旁边,浅笑着看向他:“今晚我受了这么多气,师兄都不打算安慰安慰我吗?”
落风看着低他半个头的红莲,轻轻皱了皱眉,伸手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红莲勾了勾嘴角看向舞阳,舞阳只觉得她的笑无比刺眼,可不知为什么,舞阳看着落风的侧脸,他眼里分明闪着无法言说的悲伤,就像抱着的,是一个变成了傀儡的,而他曾无比深爱的人。
天色蒙蒙亮时,傅远之听见帐外一阵喧哗,刚起身披了件衣服,便有人通告他傅修已经到了大营,傅远之立马穿好了铠甲,来不及洗把脸便快步走了出去。
傅远之穿过几顶帐子,便看见了一身戎装的傅修,他的脚步慢了一刹,傅修并不是个只会算计权利的奸人,他在战场上也是敢冲锋陷阵奋力杀敌的猛将,这是他的唯一优点,但也是傅远之心里,他最大的威胁所在。
恍惚了一瞬,傅远之还是走了上去:“二哥来了?”
傅修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身子看着他,嘴角带着兄长般的笑意:“五弟在休息?”
傅远之正要解释,闫烈抢先开了口:“启禀凌王殿下,将军值了大半夜的班,方才刚刚睡下,还请殿下见谅。”
傅修瞟了一眼说话的人,仍旧看向了傅远之:“五弟这么辛苦,原本是不必来见我的,只不过五弟你久攻榕城不下,又没了粮草,父皇震怒,这才派了我来接替你,你还是得将军中的一应事务向我做一个说明,这样我才好安排攻城的计划。”
傅远之压制住胸口泛起的一阵恶心,也是一副友爱恭敬的模样:“说到这里,我还没谢谢二哥大殿上的救命之恩呢。”
“诶,自家兄弟,不必说这些,只是为兄还是得说你几句,你未免也太大意了,粮草是行军打仗的根本保障,你竟让敌人有机会火烧粮草,实在是该罚啊…”
“皇兄教训的是。”
“既然你才睡下,便叫你的副将找我说明情况即可,你不必来了。”
傅远之眉头微蹙,看了闫烈一眼,片刻后点了点头:“多谢二哥体恤。”
傅修也笑着应和般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傅远之,径直去了早已为他备好的军帐,闫烈看了一眼傅远之的脸色,快步跟了上去。
傅修的背影渐行渐远,傅远之默然看了片刻,一时竟有些失神,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丝不该有的情绪,那个看似坚毅果决的背影,却和他一样,从出生就注定了在皇权荣辱中勾心斗角,身不由己。
半晌,他终于转了身,向自己的大帐走去,而白笙站在不远处,看着傅远之低头落寞的样子,却是没有跟上去。
其实很多次她都陪在他身边,也说过安慰的话,只是那个人啊,不知是不是真的天性孤僻,总是回她以沉默不言语。
两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自那日凌月和舞阳一番打斗后,白月偏殿被损毁的桌椅帘饰已经重新修整,俨然如新。舞阳自打瞎了一只眼后安分了许多,玄逸让她回老宅侯嫁时她也无半分犹豫,问起她的眼睛,她也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动了机关。玄逸虽然疑心,但大婚在即,他便暂且将疑问放在了一边。
这一日是大婚之日,黎明之前便要出发接亲。
落风难得穿了一次艳色,他裹在鲜红的新郎袍中缓步出了星澜阙的大门,神色有些凝重。
按照规矩,他需向阁主请了礼才可离去。诛月阁所有人的姻缘之事,就算是到了成婚之日,若是阁主不同意,也是要作废的。
落风走了好一会儿,才在炫目的灯火中看见了白月宫正殿前亭亭站着的红莲。见她红衣胜火,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眩晕过,竟陡然觉得,她穿着那一身鲜红像极了新娘子,又像是在等着他哄说的小孩子,站在高高的殿阶上,带着些倔强和孤独,如此,他的步子便慢了一瞬。
走过了长长的石廊,落风到了正殿前的殿阶下,他仰头看着她。
红莲怔了一下,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下,她看着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竟觉得,他像是期待着什么。
“咳…”她轻咳了一声:“师兄快些出发吧,天快亮了。”
“……你倒是沉得住气。”
见落风嘴角勾着笑意,她便知方才只是错觉,定了定神思:“师兄不也是吗?”
落风笑而不答,话风一转:“这几日陪着师妹在右圣使面前温存恩爱,倒很合我的心意。”
“师兄还有心情在这里打趣我?不急着去接师父赐给你的美人儿吗?”
“你还真是不知好赖啊…我可是临行前特意来安慰安慰你的,免得你吃醋。”落风的嘴角嗜着邪魅的笑意,仔细盯着红莲,仿佛在极认真地等她的答案。
“我可不是那么小心眼的女人。就算娶了别人,我相信师兄的心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不是吗?”红莲笑着,眼神同样是深不见底的算计。
落风也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拢了拢袖口,突然又仰了头看着红莲,“我送你一件礼物,想来你会喜欢的。”
她看着他戏谑的神情,不知怎么,心下觉得有些不对经,但还是笑意盈盈地问他:“是什么?”
他别过头去,并未说话,突然又转回脸看着红莲:“总之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红莲眼皮一动:“那我便先谢过师兄了。”
落风已经转过了身子,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便往老宅的方向骑马而去,背影在黎明的曙色中缩成一个发着光的小黑点,直到这黑点完全消失,红莲才转身进了内殿。
不知怎么,她心里有些慌,突然觉得落风玩世不恭的神色其实是在掩盖什么惊天的秘密,叫她惴惴不安心烦意乱。
红莲用手肘撑着头依靠在正殿柔软的塌子上,一反常态地坐着,像是想什么出了神。
“主子…主子?”
红莲回了神,看着凌月:“怎么?师兄到了?”
“到了。”凌月顿了顿:“您是心里不舒服吗?”
“我?”红莲轻笑出了声:“我看不舒服的该是我的好师兄吧,他可是别无选择地娶了一个善妒的瞎子。”
“……”
“不过我的确是有些担心…师兄临走前看我时的样子,实在是叫人猜不透……我担心他会出卖我试图换回师父的信任。”
凌月瞪圆了眼看着红莲,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想,片刻,凌月的眼神沉了下去,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有了合欢咒,祭司恐怕是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的。”
“也未尽然…保不齐他突然要做个尊师重道的好徒弟,为了师父连命也不要了。”
凌月知道红莲只是在说玩笑话,不禁笑了笑,眼神一瞥,却见红莲眉头微微蹙着,有几分认真的神色,她暗自叹了口气,生死不过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叫人怎能安然如常,何况如今的红莲,早就不信任何人了,即使是合欢咒已成,被背叛的危机感也不是这些所谓的咒法能抹平的吧……
红莲掩不住的焦虑都写在了一双精致的眉间,她终于是坐不住,站起了身子,有些不耐烦地掀了帷帘,快步进了内殿,凌月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狠狠疼了下,她没出声,只是默默站在殿中,侯着殿内的人。
另一边,落风已经到了老宅。
舞阳站在师父身边,盖着鲜红的头盖,看不见盖头下那双毁了的右眼,只觉身姿仍旧妖娆。
落风低头深深看了一眼鞋面,又吸了一口气,这才迈开了步子朝玄逸走去。
玄逸也是许久不曾站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了,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总觉得要出来看一眼才安心。许是太久不见太阳的缘故,他皮肤有些偏白,一双死人一般死寂的眼睛,在明亮的日射下,一时间有些睁不开,风一吹,他的长袍依旧飘逸,只是在突然而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灰尘仆仆。
“师父。”落风恭敬地行了礼。
玄逸一言不发,见落风牵过了舞阳,便头也不回地又进了那一丝光都射不进去的老宅子里。
手里的胳膊轻轻颤动了一下,落风这才回过神来,立马松了手。他的声音有些哑:“走吧。”
“都到这个时候了,师兄连装个样子都不愿意吗?”
听见师兄二字,落风心里一阵烦躁,但此刻却不能表露分毫,便只是压低语气中夹杂的厌烦,冷言道:“不必了。”
说完他回身朝宅子外走去,不知门外的人如何得了命令,此刻立马井然有序地进了宅子,扶过舞阳往外跟上落风。
出了宅子,舞阳便被人牵进了围着金丝蚕纱的步撵中,一行人按照时辰上了路。
舞阳坐在步撵里只感觉身子摇摇晃晃的,她睁着眼睛也只能看见脚下的方寸之地,心里有些慌,却不敢说什么怕惹了落风生气,她闭了眼,心却没安下来,听着金丝帘子外抬步撵的人的脚步声,借此分散些注意。
天彻底亮了,空气中却还带着些冷气,有些凉。
玄逸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正抬手轻轻抚着从苗疆带回来的锦盒,他转过身,看见落风的脸,并无意外的神色:“还有什么事?”
“……”落风没有回答。
玄逸好像猜中了他的举动一般,仍旧只是淡然的神色:“怎么?你这是要出师了?”
仿佛在梦里无数次见过这场景,落风的神色也丝毫不动,他声音有些冷有些低:“我来替她讨债。”
玄逸勾了勾唇:“你可想过,她并不希望别人为她讨债,她一直都想亲手杀了我。”
“…她已经杀了很多人了,不能再多了。”
“呵…染了血的手,你还妄图帮她洗干净吗?”
“不,我从未介意过。”
“那今日,你何必急着自己动手?”
“因为我也是在为自己讨债。”
听到这里,玄逸不动如山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的眼神闪了闪。落风看在眼里,他的声音更低了,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让我…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爱她了。”
“……”
“倘若有一天我死了…她一定会内疚一辈子痛苦一辈子。”
“既然如此,何不让她完成红莲之血命定的使命,轰轰烈烈地死,到时,整个中原都是她的陪葬。”
如果说方才的落风语气中还有浅淡的忧伤和不忍,那么此刻听到玄逸执迷不悟的野心,他终于只剩下绝对的杀意:“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利用她?”
“我是在成全你!她死了,过去的与你纠缠她就永远不会想起,便也不会更加痛苦,可若是你杀了我,就算你继承了往生咒,等你一死,她想起一切,一样痛不欲生!”
“我不会让她痛不欲生的…我与她已结了合欢咒,等我一死,便带她一起走,我是永远不会让她想起的。”
落风,你如此高的天分,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断送一切吗?”
“我和你不同…你一直觉得,是伊伊害死了师娘,那是你不敢承认,是你自己不听师娘的劝诫,执意要得到这天下,是你害死师娘的!”
“你闭嘴!”玄逸突然动了怒,运了内力,用尽全力朝落风打去,落风一跃便避开了掌风,身后旁侧百年神木做成的宅壁生生被打出了一个大洞。
对局已开,再无收手的余地,只见一红一青两道光影纠缠在一起,招式快到看不清,只不过十几招,宅子已经摇摇欲坠,等两人闪身出了宅子,“轰”的一声,宅子便塌了。
出了宅子,青色的身影明显慢了下来,一番缠斗之后,外围的弟子便循着声响冲了进来,一见这场面无一人敢上前,便有弟子匆匆跑了出去。
你死我活之争,两道影子毫无分开的意思,终于,青色的影子猛地飞了出去,摔坠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玄逸撑了撑身子,却再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诧异之色,只是声音有些有气无力:“那日你带着盒子回来,我便想过你会在盒子里下毒,这念头却只是一闪而过,我终究…还是错信了你……”
落风的眸光微微颤了一颤,俄而恢复了死寂:“多谢你的错信,成全了我余生所愿。”
“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徒弟,我这一生能如此信任的人,除了婧儿,唯你一个…你却偏偏是那个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人…”
落风想着,从前伊伊不也是一心信你,拿你当父亲一样对待吗?你大可以全心信任她的,可是你最后不仅没有信任她,更辜负了她的信任。思绪翻涌,最后落风却没有说出口,只淡淡问了一句:“你当初选我做徒弟,不正是看中了我心思不正,狠辣阴毒吗?既然收了我,便该想到会有今日。”
“你是心思邪佞,却并非不知感恩之人…”
“够了。说的再多,我也还是要送你上路的…”落风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在身后毁坏的宅子吱吱呀呀的声音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而虚幻:“只不过师父……这二十几年来,你护我周全,教我武功,我的确是曾真心拿你当恩人的……错只错在,你害了她,为了她,便是欺师灭祖天诛地灭又如何?成佛成魔,我都不在乎。”
玄逸一时接不上话。
眼前穿着新郎服的男子,已经不是年少时鲜衣怒马的俊朗模样,甚至有些老气,连眉梢都刻着恩怨算计。他有些恍惚,原来,已经过去多年了,那个初见时就觉得像极了自己的邪气森森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他有些不信。
直到长剑刺进面心,他还愣愣地看着落风的脸。感觉到周身的灵力都被吸走,许是疼得紧,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眼神一瞥,却看见一角深红的衣袂,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了抬眼,只来得及看见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精致脸庞,额间的三瓣金莲在阳光下闪着迷幻的光。
“几年没见过你了……伊伊,你的脸还是没变啊…”他只想到了这个,想说些什么,便觉得被黑暗吞噬,什么也感觉不到,闭了眼。
没有人知道,这个纵横江湖一生,手染无数鲜血的诛月阁老阁主,在濒死之际,对于那个红衣女子,他是否有过愧疚和悔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