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破城
“师…师父?!”红莲不顾穿着裙子,快步冲了上来,重心一低跪在了地上:“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落风的心揪了一下:“不必演了,他已经死了。”
红莲止住了哽咽,悄然伸手探了探玄逸的脉息,这才缓缓站起了身子,恢复了往日慵懒的神色,只是夹杂着一丝厌恶地瞥了一眼脚下的尸体。
“凌月。”
“在,阁主。”
“把尸体处理了,扔在乱葬岗便好。”
凌月的神色动了动,还是应到:“是。”说着招了手,带了几个人把尸体抬了出去。
一片废墟的院落里,围了许多人,听了红莲的命令,脸上浮现出各异的表情。
红莲瞟了一眼周遭的人,便有一个身着灰色紧衣的人上了前,谄笑着弓着腰开口道:“阁主。”
落风认出了他,正是平日里负责给师父看守老宅的护卫,他进进出出多次,总能看见他。
红莲轻轻挑了挑眉毛,笑道:“你做的很好,回去重重有赏。”
“多谢阁主!能为阁主效力是小人的福气!”
红莲嘴角勾了勾,示意他退了下去,继而又看了一圈周遭的人,丹唇轻启:“今日之事,你们也看在眼里,想来我不必多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一圈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齐齐跪下,俯首喊道:“参见阁主!”
红莲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悠然道:“都下去吧。”
“是!”
待院子里的人走尽,只剩下了落风和红莲。红莲转身盯着那一片废墟,侧脸对着落风,像是勾着嘴角,却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其他什么。
“师兄…”
“嗯?”
“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落风没有接话,只觉得她的语气里丝毫没有欣喜的情绪。
“师兄?”她突然转脸看着落风。
“嗯?”
“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他不看她的眼睛。
红莲微微一笑,眉宇间露出少有的温柔神色:“是不是师父说,如果你杀了他,我会生气的。”
落风兀地抬了头,愣了一瞬,来不及掩饰眼里的诧异。
红莲也愣住,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他的神色异常的熟悉,像是自以为犯了错的孩子突然得到了表扬,眼里亮亮的,全是掩不住的高兴。
是谁?你是谁?
她突然觉得头一阵巨痛,过去的某个影子和此刻重叠,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的身子没了力气,直直往下倒去,在听见一声“伊伊”之后,便没了任何知觉。
舞阳的轿撵离白月宫近在咫尺时,只听见轿外一片喧哗声,她的轿撵就这样被人仓促地放落在地上,她身子猛地一倾,险些跌出去。舞阳有些恼火,却没发作,紧接着便听见外面的人低声呼道:…死了?!
她心里一沉,顾不得许多,一把掀开了盖头,一步出了轿子:“你说什么?谁死了?!”
“圣…圣使?”
“你刚刚说什么?谁死了?”
“是…是老阁主……”
踉跄一步,舞阳的身子往后倾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师父…师父死了?他不是不死之身吗?他怎么会死……身侧的人唤她,她却全然听不进去,久久无法平复。她心里知道,能杀了师父的,不是红莲就是落风,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是落风做的,她却不愿信。
在原地站了半晌,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提起袭地的红色裙摆,猛地朝白月宫正殿跑去。
舞阳没有片刻的停歇一路跑着,没有注意到白月宫上上下下的侍女们也是同样的行色匆匆,直到她冲到了白月宫正殿,远远便看见殿门敞开着,舞阳的步子慢了一下,接着又跑了几步,却看见了那个她无比熟悉而又陌生的侧颜。
落风步履匆匆,怀里紧紧抱着不省人事的红莲。
舞阳的步子再也迈不动了,她方才想开口叫住落风的欲望,在看见他怀里的红衣女子之后,彻底没了。
舞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婚服,心里忽然被什么狠狠扯了一下。看着他抱着红莲的样子,他眉头凝重蹙起的神色,她才终于相信,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就算穿上了婚服,她也一点不像他的新娘。她不过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意外,是半路闯入的局外人,是个笑话……
舞阳愣愣看着落风的背影,他的步子却猛然停下,转过身子,目光直看向她。
她隔他远,听不清他对身侧的人说着些什么,只是他目光里深深的戒备,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舞阳呆站着,直到落风身侧的掌灯使带了几个侍女快步走过来,她被围在中间。
“右圣使,祭司有令,请您回偏殿休息,没有他的允许…最好不要出偏殿半步。”
舞阳没有接话,仍旧看着站在远处的落风,他眉头依旧锁着。
“……我知道了。”舞阳的声音平静的有些诡异,她淡然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偏殿走去。
掌灯使和侍女们依令跟了上去,落风这才转回身子快步进了白月宫正殿。
他身形单薄,臂力却强,进了正殿,三步两步就上了殿阶,直奔内殿而去。
他运了功一脚踹开了冰室的石门,进去后稳稳将红莲放在了寒玉床上。他的手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伸了手,有些哆嗦地摸了摸红莲的手腕,终于自内里长长吐了一口气。
“伊伊……”他喃喃叫她名字。
他没什么话想说,只是想叫她的名字,想听她用俏皮狡黠的声音脆生生地回应自己。
寒玉床上的人依旧是精致的妆容,眉头轻轻蹙着,好看的睫毛柔顺地覆住眸子,只是已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一动不动,恍若陷入了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落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眶里的湿润被逼了回去,只是深邃的瞳孔里还带着不甚真实的疼痛。
他看着红莲,眼睛一眨不眨,眼眶便又湿了。
伊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从前小小的样子,连睡觉紧抿嘴唇的习惯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初见她时,她不过是一个牙齿都没长全的小不点,除了一双黑溜溜转个不停的大眼睛外,根本无甚特色,但是师父尤其偏爱于她,好吃的好喝的都由着她先选。那时他才八岁,年少轻狂,对师父的做法很不服气,因为害怕师父不敢直接和师父争辩,便偷偷去找那个黄毛丫头。
那时候是冬天,冷得呵气成冰,那丫头尤其怕冷,早早就裹上了厚厚的冬衣,捂得跟个粽子似的,那天他狠心从温暖的被子里爬出来,半夜就偷偷去找她,他翻窗进了她的屋里,却因为光线太暗不小心踢到了床边的矮桌,他吓了一跳,生怕惊醒了她她便大喊大叫把师父招来,那师父非得杀了他不可。他连忙去看,借着微弱的月光,却见小粽子一样的她仍旧睡得死死的,只是嘴唇紧抿,圆圆的小脸上透着怯生生的稚嫩,像一只误入陌生之地的兔子,既好奇又害怕。
他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羞耻,自己竟然大半夜的来吓唬这样一个两岁的小娃娃……
他匆匆逃了去,后半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第二日他实在太困,练功的时候频频出错,被师父惩罚在雪地里静站不准吃饭,她就是那时候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的,小脸冻得通红,手里拿着一个白白的馒头好奇地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其实他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师父常常带着宠溺的语气叫她伊伊。
她愣了好半天,似乎在尽力理解他说的话,半晌,她突然笑了:“伊伊…”
她答道,名字意外地说的很顺。
他就这样窘迫得说不出话来了,站在雪地里突然觉得身子很热,是昨天夜里那种突然很羞愧的燥热,让他不知所措。
“伊伊!”师娘走了过来:“外面冷,跟师娘进屋里去,落风师兄犯了错不能吃饭。”
小不点儿被师娘一把抱了起来,像一个肉丸子一样团成一团扑在师娘怀里,他有些挪不开眼睛。
她还是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双小手挂在师娘的脖子上正对着他的方向,他看着她的手,肉乎乎的,跟她手里的白馒头像得出奇,不知怎么,他便勾起了嘴角,站在雪地里,笑得竟不觉得冷了。
自那以后,他便常常逗弄她,而她笨笨的,很容易就让他得逞让他开怀大笑。
直到许多年后的某一天,他像平日里一样逗她,看着她通红的脸,突然发觉,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两岁的小娃娃了,她脸红的样子,竟然比雾沼最好看的红莲还要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只是他自己也没发觉,从那之后,他再也不舍得欺负她了,更看不得任何别的人欺负她,就算是师父,也不行。
“落风…”
他回过神,转头看向冰室入口站着的凌月:“尸体处理了?”
“……处理了。”她语气中有些犹豫,他还来不及纠结,凌月的声音突然带了些怒气:“你杀师父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红莲吗!?如果师父死了,往生咒会立马要了她的命,你这是在拿她的命做赌注吗?!”
“……我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呵!十足把握?那红莲这个样子算什么?”
“我还要问你!”他目光如刺:“我已经继承了师父的往生咒,按理说她不会有任何危险,可是方才我替她把过脉,她体内还有别的东西压制记忆…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凌月一时间愣住,片刻后有些不敢相信似的低下了头,她张了张嘴,又咽了一口唾沫,终于说出话来:“她…她为了压制自己的术法,服用了往生丹。”
“什么?她用往生丹压制术法干什么?”
“接近一个人…”
“什么人?”
“……”凌月却只是沉默。
“好…你不说也罢……”落风长叹了一口气:“她原本就中了一重往生咒,现在又用药物来封印功法……药物的作用毕竟只是暂时的,她每次服用之后,恐怕过不了几天就得回到白月宫,如此反复封印,必然会刺激到过去的记忆,今日之事,只不过是一个契机,趁着我承继往生咒时咒术力量最弱,她的记忆便在拼命冲破封印……”
“她……伤的可重?”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但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她醒过来的……你来照顾她吧,我去查一下星澜阙的古籍里有没有记载些什么。”
说着,落风起了身往外走。
“落风…”凌月叫住他,声音有些冷,见他侧过脸,凌月顿了顿:“如果她再也醒不过来,我一定会杀了你。”
落风侧回了头,继续走了几步,然后慢下了步子,停住,没回头:“你知道吗?留着红莲之血的人是没有轮回的…”
“……”
“如果…”他的声音哑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只是低沉的音调里带着些倔强决绝:“如果下一世,下下世…再没有她的话,那我要轮回…也没什么意义了。”
说完,他大步走出了冰室,没有回头看一眼。
凌月看着他很快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有些失神,不知方才他的话,是故弄玄虚,还是别有深意。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时,落风早已有了准备,头也没回便开口:“我不是让你在冰室照顾她吗?”
凌月停了步子,看着半跪在莲池边的落风,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波动:“你在莲池干什么?”
“你这是在怀疑我?”落风将手从莲池抽回,缓缓站起了身子,回头看向凌月。
“是。”
“怀疑我什么?怀疑我想趁机要了她的命?你别忘了,我和她可是缔结了合欢咒的。”
“我不是怀疑这个…”凌月打断他,落风神色一动,等她说下去:“我只是担心…你为了她,会做出什么违反天道的事。”
落风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
凌月看着落风故作不屑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爱她,对吗?”
落风的神色怔了怔,即使是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还是露出了被人识破后的某种窘迫,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看出什么,他心里爱着,也从来不想更不敢和任何人说。
整个石室异常的安静,他仿佛听见了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在这个空旷的空间里,他的心跳仿佛都能被人洞悉。
好半晌,他终于平静下来:“可能…是爱吧……”
他的语气带着些犹疑和无奈,好像爱与不爱,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凌月顿了顿:“虽然这些年,我们没给过彼此什么好脸色,可是我心里从来没有相信过,七年前的事,你会真的弃她于不顾……你我都有自己保护她的方式,我也不想追问当年的真相,只是到了今日,她已开始修炼嗜血术,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她只有你了……虽然她口口声声要向所有人报复,向你报复,可是七年了,她到底下不下得了手,你我心里都清楚…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她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落风侧过脸去,看不出是喜是悲。
凌月哽咽了一刹,仍旧说下去:“其实她对你下合欢咒,说是为了胁制你,可是我却明白,她是害怕终有一天你也会离他而去,害怕只剩下她一个人活在这无情的世上……师父让她忘记了过去,忘记你和她的一切,可是终究没办法让她恨你…她努力让自己憎恶你,欺骗自己说她永远不会原谅你,可我知道,她做不到。你在,她还可以借着报仇的由头活下去,可倘若你真的…”凌月说不出那个‘死’字:“你真的…出了什么事,她是决计不会独活的。”
凌月说完,落风还是侧着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不看她。
“你在听吗?”
“凌月…”落风开口的有些突兀:“违背天道的事…七年前我就做过了。”
“你、你说什么呢?”
“伊伊身体内流的是至阴至柔的红莲之血,是可以颠覆天下时局的半妖之血,可妖血阴气太重,她根本活不过二十岁……你以为七年前师父为什么突然要大开杀戒?不仅是因为师娘的事,更是因为她大限将至,师父是在用她至亲之人的血为她续命…不然,我怎会不去阻止?”
“什么?!那…那你还杀了师父!?”
“我当然要杀他!他为伊伊续命,只不过是因为攻打中原的时机没到,时候一到,他对伊伊不会有半分的怜惜!什么杀她长姐觉醒妖血,呵,妖血若是真正觉醒,她便会双瞳变色,七日之内必会化作烈火焚尽千军!然后…灰飞烟灭……”
凌月双目圆睁,动了动嘴唇,但说不出一句话。
“七年前的我,不过是师父手底下一个有些天赋的绝命杀手,那日师父杀了她的长姐,却发现她们根本不是亲姐妹,续命之术也就无从谈起…但只有我一个人在机缘巧合下知道,若能有一个有至阳之血的人和她结合,她就能活下去。
“师父说,他没时间再去找有至阳之血的人……呵,就算有一个有至阳之血的人,我也不会允许他同伊伊睡在一起的,我怎么可能让别的男人碰伊伊的身子…所以我告诉师父,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生死不论,只要能炼成至阳之血……”
落风的眼神变得辽远而虚无:“师父用尸蛊吊住我的气脉,将我全身的血一点点放干,我就像一具干尸一样,可那种疼痛,比起想到让别的男人碰伊伊的身子,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师父断掉了我所有的经脉,废掉了我所有的武功,剧痛过后,等我再恢复知觉的时候,只看见许许多多半透明的光虫飞进我的身子,我好热,就像被火烧着,要活活把我烧死一样……但我知道,伊伊不用死了,而且,不会有别的男人妄想玷污她了……”
凌月接不上话,落风此刻的样子,宛然如同着了魔一般,让她竟害怕起来。她回过神来发现落风看着她时,他的神色已经如同平日一般毫无波动,她恍惚,方才的一切,是幻觉吗?
“凌月…”
“什…什么?”
“我要你替我去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黄泉草。”
“黄泉草?!湖国一共才有三株黄泉草,一株被皇室收在国库中早已枯死,一株被菩山道士夺走种在了菩山后山,最后一株,我亲自交给了师父,恐怕师父早就用了。”
“菩山的那株,不是还可以用吗?”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抢?可是…你要黄泉草到底要干什么?”
“往生丹的功效主要就是来自于黄泉草。伊伊这个样子,恐怕是往生咒压制不住她的记忆,便在试图夺走她的性命。”
“……处理好了榕城的事我便立马启程。”
“你现在便出发吧,榕城的事交给我。”
“……好。”凌月深深看了落风一眼,转身快步出了星澜阙。
落风回过头看着莲池里的水,不知想到了什么,失了神。
秋季的晨风带了些寒意,傅远之集合了队伍站在大帐外等着傅修,他的盔甲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在婆娑的晨色中下反射着寒冷的光。
脚步声逐渐靠近变得清晰,傅远之看向帐子,傅修随即掀开了帘子从帐中走出,腰间的佩剑随着他的脚步和他身上的盔甲不断的摩擦,发出兵器独有的碰撞声。
“人都齐了?”傅修问。神色是平易近人的,语气却是高高在上的。
“齐了…”傅远之回答的轻缈,接着又说道:“闫烈方才请命带了一队人先行出发去查看情况了…”
“无妨。”傅修打断了傅远之的话,直接下了命令:“准备出发吧。”
“…是。”傅远之的声音有些僵硬,他对这样的命令一点也不习惯,以往都是他下命令别人去执行的。
但傅远之仍是依命令又将部队整合了一遍,便带队出发了。今日攻城弥笙没有跟着,尽管傅远之百般不放心,但碍于傅修才是主将,终究没办法带上她。
一到榕城城门前,傅远之就注意到了城墙上的防卫少了许多,大半月前那些个白纱蒙面的素衣女子全然没了踪迹,一时间城墙上空荡了许多。
傅远之等着傅修开口下令攻城,傅修却拔了剑,高声喊道:“众将!随我夺城,杀退敌军!”
说完,猛一夹腿,快马冲向城墙,傅修在马背上稳稳站起身子,在城门箭如雨下的险境中快速瞄准了城头上领事的人,毫无犹豫地放了箭,他放低重心回到了马背上,马又朝前冲了好远,城头上突然一个身影跌坠下来。
一箭毙命。
傅远之见傅修这般身法,一惊,这些年傅修在京城尔虞我诈,箭术竟然毫无退步只见精进…傅远之定了定神,立刻也带了身后的一队人拿了登城梯冲到了城墙下,城下的另一队人对城墙上的守卫不断地用弓箭压制。
不一会儿,傅修带的人用攻城木撞开了城门,傅远之也登上了城墙,榕城竟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攻下了。
傅远之有些不信,这当真是这数月来让他久攻不下威风扫地的榕城?
攻城持续了一个时辰不到,傅修便带着人长驱直入了,他似乎对这样的情形并不感到意外。
傅远之默不作声跟在傅修身后,心中有些烦闷,直到城中的湖国将领被束住手脚带到了傅修面前,一把被人按在地上,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响声。
王黎没有因为这猛地跪倒而发出丝毫呻吟,只是带着些怨恨地看着傅修。
傅修没有同他说话,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示意手下的人准备行刑。
王黎只是在士兵伸手推搡他的时候厌恶地扭了扭身子,在走向行刑处的时候,却是神色淡然,毫无恐惧。他被迫跪在了地上,头被按在狗头铡上锁住,他的神色终于颤抖了一下。
他的孩子,妻子,终于也成了千千万万孤儿寡母中的一份了吗?他在一开始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样突然。
就在清晨的时候,他还是壮志酬筹想着打完这一仗终于要衣锦还乡了,毕竟红莲大人派来的人实在是太过非比寻常,这样非人的能力,若是她们要这天下,兴许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可是南楚的军队到城门的时候,他才突然接到消息,红莲大人的人已经全都撤了,他吓了一跳,冲出屋外想去找,却在出了屋子后停下了步子,他去哪里找?她们既然走了,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吧……
他不懂她们为什么突然走了,直到方才见过南楚的二皇子,虽然一句话没说,可他那意味深长的笑,叫王黎心里总算是想通了些什么,也算得上是死得明白了吧?
他突然想起初见红莲大人的那天,她当时曾说过,让他多写些信给家里人,保不齐哪一天就没机会了,那时她的眼神,分明就是洞悉一切后的了然,还有,怜悯。
如今的一切,都是自有因果吧…想着依靠别人来建功立业,呵,却被摆了一道……他来不及诅咒红莲,便感觉颈后一道火燎过,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临闭上眼时,他想,她那时怜悯的神色,大概就是神在同情渺小的人类吧。
白月宫月色依旧。
红莲一昏迷,白月宫的规矩突然严厉了起来,侍女们连喘气说话都是战战兢兢,唯恐惹了大祭司不高兴。
老阁主一死,他昔日的命令便也不做数了,落风恢复了大祭司的位子,而红莲突然不省人事,这白月宫,如今便是落风说了算。原以为红莲喜怒无常太难侍奉,如今换了主子,底下的侍女们才知道,落风比红莲是有过之无不及,相比于红莲的慵懒,大祭司更加绝情苛刻。以往一时疏忽,只要不酿成祸事,红莲和左圣使是不会追究的,可是大祭司却十足是个较真的主儿,半点马虎不得。
落风在正殿的内室里,听音如约走了进来。
“参见祭司大人。”
行过礼,不等落风免她的礼,她已经站了起来。
“怎么?这才多久不见,你就不记得规矩了?”
听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僭越,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祭司息怒,属下…属下在红莲大人跟前待久了,竟忘了这些规矩,是属下该罚!”
见听音唯唯诺诺地磕头,落风却出了神,伊伊…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喜欢这些繁琐的规矩……
“…你起来吧。”
“多、多谢祭司…”听音小心翼翼地站起了身子。
“榕城的人都撤回来了?”
“是,我昨夜便去了榕城通知了各位姐姐,今日天未亮她们便撤了回来。”
“榕城的情况如何了?”
“傅修已经顺利拿下了榕城。”
“好,你下去吧。”
“……”听音没有动。
“怎么?还有什么事?”
“红莲大人她…她没事吗?”
“你很关心她?”落风带着戏谑的语气问道,神色却有些疲惫,连眼睛也没了神采,有些空洞。
“我……不是祭司大人让我效忠于红莲大人的吗?”
“我有说过,你对她,要比对我还忠心耿耿吗?”
“属下不敢!”听音又是立时跪了下去,生怕落风生了气。
“那你以后便记住。”
“什…什么?”听音愣住,不明白落风是什么意思。
“我是你的主子,从今以后,红莲也是你的主子,她的事,你不必向我隐瞒,我的事,你也不必在她面前遮掩。”
半晌,听音都没有回话,祭司大人这是在考验她还是……
她还在想落风方才的话,回过神来,落风却已经走到了冰室门前,他回过头,正看向她的眼睛:“你退下吧,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啊…是。”
见她回话,落风便利落地开了石门走了进去,听音看着他白色的衣袂,恍惚觉得他从来孤寂的背影,似乎包裹了一层温暖的东西,只是不知,这样的温暖,是救赎,还是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