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特殊的客人
在上午小小的风波过去后,指挥官的会客厅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这位贵客跨进门口的架势不比营地里任何一位小,只是上衣扣子敞开着,衬衣都有点变味儿了。但忽略掉他没有修理的胡茬,看上去倒也知是曾具风度的美男子。
只是倨傲未消的神态配上囚徒的服饰臂章着实充满了浓重的违和感。
这是个囚徒。
饶是格蕾塔再能联想,也不得不揣着满肚疑问,乖乖按照路德维希的吩咐取来瓶上好的白兰地注入她擦了三遍玻璃杯中。
刚刚年轻少将问她“吃饱了”时面庞恍惚的柔和已完全淡去,此时的他眉目冷硬,十指交叉搭在膝头,多年战火煅就的威严气息尽显于此。
“欢迎光临,先生。”路德维希提了下嘴角,但幅度甚微,加上语气和表情,实在令旁人难以接受。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抬起的一只手僵在半空中,不过没有半秒就很自然地放下去了,对指挥官大人没有同他握手这件事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格蕾塔从第一眼就能感觉到这位“客人”对路德维希没什么尊敬感,况且少将先生的表现也确实会令他人难堪。与素来的彬彬言行有异。
尽管对方看起来是个与她身份一致的囚犯,但好歹看起来也是个父亲辈分的人。
就好像知道格蕾塔不明白要给她解释似的,路德维希下一句话就抛出枚巨型炸弹:
“原谅我的无礼,尤里上校。”
听了个满耳的小女仆差点把酒瓶子飞出去。
那个中年男人露出些无奈的笑,摇摇头,原本坐正的身子也泄了气陷入沙发里。
格蕾塔望见少将轻微蹙了蹙眉。好吧,有人洁癖又要犯了。
“别挖苦我,小贝什米特。”被称作尤里的男人咧着嘴的面容有点扭曲,“上校?我早不是了。”
不用他说,格蕾塔当然也能看出来他不是了。他现在只是集中营万千囚犯当中的一个。然而臂章确实双重三角形,虽然两个标记的犯人很普遍,但是他这个还真不常见。格蕾塔正努力记忆起每个臂章的特定意义。
“国家保留你的性命,如果改造得好,我当然恭喜您有官复原职的那一天。”尊称咬的很重,谁也没傻到听不出来。
已是囚徒的尤里上校凝视着他,口气有点像个长辈。“你变了,小子,是国家‘改造’成功了你吗。”
这不是个问句,可倒算不上挑衅,似乎包含还着难以言喻的失望与惋惜。
路德维希的眉头彻底拧成了一个疙瘩。
格蕾塔站在一侧。心也跟着揪起来,气氛古怪的很。
少将阁下运口气,探身拿过酒杯,晃了晃。悄然换了尊称,“在你自毁前途的时候,也无暗示我刻板。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是你和像你一样的人,先抛弃了责任、抛弃了国家。”
你本来有很好的前景。路德维希说着,我少年时期,你是我的榜样之一。
“你说是我抛弃的国家?不,我只是抛弃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路德维希,你认为什么是国家?一个有拥有人民的国家才叫国家。而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一群盗贼的集团。看看我们在做什么吧,这些所谓的军人,在屠戮我们自己土地上的人民以及各国的人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想要的国家,是一个遍地尸骨的国家吗?你所谓的责任,是只有暴力与盲目服从的责任吗?”尤里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仿佛年轻了几岁。他从沙发里直起了身子,声音洪亮如钟,紧追着对面人有意错开的目光。
他把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说了。
格蕾塔下意识抬起头,眼中写满了错愕。这话不仅把现实暴露于白日之下,更说到她的心坎儿里。每一个身处这里的苦命人的心坎儿里。
指挥官先生扫过她一眼。 对于格蕾塔略过激的反应不知是不是一种无言的警告。她赶紧低下头。
“冷静点,”格蕾塔听见路德维希说,“不必这样。”
“好吧。”
年逾四十的尤里在爆发完之后终于重现那种老男人的失意之态,刚进门时佯装的风度半分也无了。 即使在集中营内,按不同等级对犯人的每日劳动工作内容、饮食以及待遇有所区分,他这类政治思想有问题的德国人群算是最好的一等囚犯。但这毕竟是集中营,他早就被摧残的不轻。
灌了口酒平复了一下心情,尤里开口:“是了。你再也不是十五六的孩子,只能半拖枪走的时侯了。也不会再眼馋我们的勋章,因为你自己的更多。”
沉默半晌,路德维希说话的语气变回了刨去军衔的普通人一样,在这瞬,他只是路德维希、不是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不是集中营里人人畏惧的指挥官。
“并没有多久。这一切,没有多久。”
他说得很对,确实没有很久。小树苗就参天蔽日了。
“但是变化很大。你看看你,已经是这方圆几十公里内人见人怕的指挥官大人了。”
“他们并不是怕我,”路德维希有意无意瞥向旁边缩手缩脚的女孩,一语道出真相,“他们怕的是我能掌控他们生死的权利。”
对方不冷不热哼了一声,“真可悲。”
“我请你来,并不是叙话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半杯酒下肚,前军官的神情松懈了许多。他手臂随意地搭在沙发背上,“说吧,我能做什么。”
“总参要来,不久后,也许是一周,也可能是半个月。"他俩话题和神情都转换的很快,格蕾塔都有些跟不上。路德维希给他递了根烟,拿火机抛到对面,“你们是老同僚了,我想知道他喜欢什么。”
“这么简单?”尤里叼着烟,拇指停在砂轮上,侧过视线看着一脸淡定的路德维希少将。可能感觉自己听错了。
“就这么简单。”
尤里觉得这些小事花些功夫就能打听到,何必再来问他。
“有人想我头顶上悬刀,”路德维希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点了根烟,“他们想送来死神,我偏要把死神原封不动送回去。”
尤里沧桑的皱纹整体上扬了一下,他现在再度确定这是自己带大的孩子了。
“嗯,有点我年轻时候的倔劲。你哥也这样。不过我可记得你可不是个阿谀奉承的人,你打小就一板一眼的。”
“你刚才还说我变了。”路德维希语气却很和缓,有着说不出的沉重,“别忘了,我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