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敲门的娼家
春风十里,夏雨如丝,秋月平湖,连冬雪日子也格外讨人喜欢。游离江湖,不问世事,一生难得几日清闲,纵情欢喜,无大忧愁,不复杀戮,有知己相交,又有友人相伴,对饮山月间,似是人间百年,更胜天上成仙。
这般快意生活,也仅在那时有。再不复有。
只是良辰美景,奈因人心成虚幻。
李行西不知想到何处,突然落了泪。众人假意不知他猝然落泪失态,喝茶的仍旧喝茶,吃茶点的仍旧吃茶点。
待李行西略平复,少年才又继续道:“元丰二年至三年间,江湖的大事之一,倒是与今日相同,便是寻萧三了。但萧三竟是隐匿得极好,这一年中未曾露过脸,半点消息全无,竟真无人能寻到她。”问李行西,“李公子,你是湘族的人,元丰三年才流落在外。江湖此前曾有传,这一年余间,萧三其实是隐匿在湘州,是被湘族之主庇护的,不知是真是假?”
李行西迟疑,道:“萧三姑娘那时,确是在湘州。”
少年便道,“那应该是了。萧三隐匿这一年间,湘族前任主家的白衣公子……李承卓……亦是退隐江湖下落不明。我猜,这二人当时是在一块儿的吧?”
少年在说到李承卓时,指尖微微一动,瑟缩了下,如针刺手,叫李行西看在了眼里。
看到李行西微微点头,少年低咳了两声,又继续道:“莫不是萧三挟持了白衣公子,以求庇护?白衣公子向来明月高洁,萧三却确是一身妖异。想来萧三在避难途中,恋上了白衣公子,但以白衣的性子,再加上他当时的身份地位,想必萧三是百般讨好不得,一怒之下才帮着萧景同灭了湘族吧? ”不知为何,竟有试探的意思。
李行西果然被激怒,激昂道:“方才辜公子所说的,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江湖传言,净是污蔑之词。我与萧三姑娘是旧识,她为人如何,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当年助天照庄灭湘族一事,她不过是中了小人的计,遭了小人的利用,才逼不得已犯下这血债。她对承卓是真心实意的,怎么可能会害他?反倒是那李承卓,外表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实际上肚中诡计多端,虚情假意,他才是那个百般讨好萧三不得的人,他才是湘族被灭的罪魁祸首!因为他的野心,因为他的野心,搭上了湘族一族百年的名声,搭上了湘族所有族人的性命!他才是罪魁祸首,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李行西发了一通脾气,双目赤红,又落下泪来,呆滞了好一阵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似是泄气的皮球般双肩一萎,似是再无力应对汹涌的回忆,便以双手捂了脸,压抑着呼吸和心绪。
少年见他如此,沉默了半晌,似是突然起意,又道:“我在安沁城并无故人,李公子说有高人要你来找清南茶馆的掌柜,李公子偏偏认为是区区不才堪堪在下,我受之有愧。但也能指点李公子一二。”
李行西听闻此言,略振作起来,目光灼灼看着戴帷帽的少年,好似少年便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
少年方启口,突然有人敲门,轻轻慢慢,不徐不疾,恰好三下。
麻掌柜看一眼少年,待少年摇一摇头,便起身去应门。李行西听见他与门外人小声道,“今日不便,姑娘请回,切勿固执”等话,以为不过是被麻掌柜打发走的寻常客人,来吃茶但碰巧打烊了罢了。
但是这一来,更印证了李行西方才心里的猜想。
清南茶馆的掌柜是麻掌柜不会有错,但幕后的掌柜,必是眼前这瘦弱的戴帷帽的少年。他虽是一身粗布麻衣,腰间及发髻上也并无饰物,看似普通人家的寻常少年,只不过略显清瘦病弱了些,但端看麻掌柜始终对他礼遇有加,并听令于他,有他的恩准才行事的作风,便知他才是清南茶馆的幕后掌柜。
李行西便更对少年“能指点一二”的话将信不疑起来。
少年却停了话头,侧头望向麻掌柜那方,门外人还仍未走,低声低气与麻掌柜哀求着什么。李行西凝神去听,听不仔细,只隐隐听得是个姑娘家的声音。
似是见麻掌柜被纠缠许久不得脱身,少年高声与门外人道:“千柔姑娘,长生今日不便,改日再叨扰姑娘。若是上门,还请姑娘届时不要闭门不见才好。”
门外人便泣声喜道:“长生此话可是当真?”
少年声音朗朗,磊落光明,“长生从不托词妄言。”
门外人便道:“那千柔今日暂且离去,等长生明日上门。”
似是羞涩着匆匆讲的话,说完了人就跑了,麻掌柜的也阻拦不得的样子。
少年听了那话,嘲嘲笑了一声,讽道:“倒是自作主张与我约了个日子。”
麻掌柜仔细关好了门,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只姑娘家用的荷包,上头绣着一双金丝凤凰,起舞九天之上,手作精巧,栩栩如生,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递给了叫长生的少年。
长生不接,兀自饮茶。
又递给瞎眼先生,瞎眼的也不接,兀自吃茶点,但倒是“哼”了一声,啐道“娼家的东西”。
掌柜的便唤来跑堂的,叫他仔细收好。
长生此时却道:“无妨,烧了也罢。”言语之中倒是有些恨恨的意思。
麻掌柜却不敢苟同,劝道:“毕竟是仲千柔姑娘的一片心意。”
李行西听闻这个名字,大大“啊”了一声,惊道:“那竟真是仲千柔姑娘?!”
众人便齐齐抬头看他,目光各异,唯有长生有帷帽遮挡,看不真切此时眼色,但他指尖微微敲着桌面,似是重新审度起了李行西这个人。
李行西自知失态,羞愧低声解释道:“我来恩将城前,听闻苏地第一美人仲千柔……”自退阮颜楼后,到恩将城开了藏恩楼,日日抚琴不见客,千金难买美人笑,没成想是爱慕上了他眼前这瘦弱的少年,一片真切情意却遭人轻贱。
但在麻掌柜鄙夷且灼灼的目光之中,却说不下去,毕竟当前苏地之中,以娼家为下九流中最轻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