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瞎先生
三月二十这日,夜里无风,大雾,天刚才蒙蒙亮,掌着“火凤令”的掌令使与其余四位散往苏地各处的掌令使告别后,先在苏城东城门处下了马,将天照庄萧玉山亲手描画书写的悬赏令在布告栏上张贴仔细。
掌“火凤令”的掌令使名叫唐苦尝,二十岁有余,是乡野武夫之后,被萧玉山收入天照庄不足一年,未能得见萧三一面。天照庄内无人谈议萧三,唐苦尝仅能从江湖传言中得知萧三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女子,性情冷淡,见人先取右臂。
但因唐苦尝也是使刀人,传言中又不免提到萧三那柄“撼鬼神得天下”的断风刀与她那一手好刀法,不管传言如何叫人心内悚然,心内始终是怀着对萧三的好刀法的仰慕之意。
正是未央时辰,东城门的灯火未灭,浓重雾气一裹,悬赏令上萧三的脸栩栩如生,尤其眉间一点朱砂红,饱满得似要滴出血来。
唐苦尝眯着眼借着城楼上的灯火细细端详了萧三的脸一阵,压平了悬赏令的四个角,嘟囔道:“若是有生之年,能见姑娘一面,得姑娘指点一二,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一转身,竟不知身后自何时起便站着一个男子,身长八尺有余,背微驼着,手里拄着一根长拐,正自他颈侧去看他方才张贴好的悬赏令,嘴里含糊念叨着什么,也听不清晰。
唐苦尝大惊,侧纵一步,边自腰间抽出了佩刀。
那男子突然“哎呀”大喊着往后退了两三步,浓雾一阵搅动,又将男子包裹在其中。
天色并未大亮,唐苦尝看不清那男子的脸,只隐隐约约看得到对方的轮廓,似是四十来岁模样,着宽大的白色道袍,溶于白雾中,竟自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姿态。
那男子也神叨,咒骂着,“莫拉我,拉我做什么,拉我做什么?”边挣扎着又往前,将唐苦尝方才贴好的悬赏令撕下,慎重对折了几下,随意塞进了怀中,又拄着拐杖“笃笃笃”敲着走了。
唐苦尝分明听到那男子在将悬赏令撕下时,浓雾中有人嗤笑并轻声道:“你一个瞎子,要悬赏令何用。”
但往后看去,却分明无人。
唐苦尝大惊了一阵,冷汗湿了后脊梁,但因想着男子不该如此胆弱,便仍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快手将悬赏令再张贴好了,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悬赏令贴出一旬,并无人来应。
一是不敢。
萧三是谁?是江湖里功夫数一数二的人,是能独取百人命的人,是天照庄养的杀人的人。传言里她脾气暴躁,杀人总是不问缘由的,见面先取人右臂,江湖人称百手杀。这样的人,不管她是死是活,总归是能躲则远的。寻到的是白骨便也罢了,万一寻到的是活生生的人,见面先失右臂,这桩生意如何算都是不划算的。
二是不肯。
且不说传言中萧三身怀的断风藏着能憾鬼神得天下的秘密,找回之后苏地定又是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争夺之战,那天照庄可是朝堂安插在江湖中的一大势力,若是真能将萧三寻回送上天照庄,天照庄便又能呈一方独大之势,于各门各派都不是个好结果,平日里各方虽多以礼相待,自萧三坠崖之后江湖里再无血腥事,自萧景同疯魔之后更是一派和平再无纷争。
谁也不愿这等朝堂默许的平衡再次被打破。
赏金自万金翻倍到二万金,无人应,张贴在各处的悬赏令无人敢揭,风吹日晒下,画像上的萧三面目越发清淡,只有眉梢一点朱砂痣越发鲜红,更显诡异之姿。
等到赏金又翻倍的悬赏令再张贴出去,第五日,一个眼缚白绫的中年男子摸索着上了天照庄,敲开了天照庄的门。
男子上山的时候已是深夜,门童因春困早早睡下了,男子是敲了二十来下门,才将天照庄厚重的桐木门给叫开。
门童与被动静惊醒的庄仆只睡眼惺忪地看了男子怀抱的事物一眼,便吓得惊了魂,连滚带爬跑入庄内通报,倒是把男子独自留在了天照庄门外。
男子眼缚白绫,不能视物,略显尴尬,倒不知是走是留,立了半响,听见自天照庄由内及外传来的动静,竟是整个天照庄的人因他的到来而被惊动了。有庄仆恭敬牵着他的手,将他带进了庄内。方才坐下,边整顿着外衣的萧玉山便如一阵风一样旋进厅内,一双鹰眼慌乱扫视,高声问着“人在何处,在何处?”
有庄仆引着他往客座上来。萧玉山尚未走近,竟先是作揖行了个大礼,将厅内众人吓得噤了声。
男子眼不能视,不知发生何事,尴尬抱紧了手中的包袱,口中嘟囔着什么话,似是不安得很。
萧玉山上下打量男子一眼,欣欣然道:“听奴仆言,先生夜访天照庄,是带来了我庄内故人的旧物。”
男子疑惑“嗯”了一声,思索了下,仿若茅塞顿开,“是的是的,长生说了,要讲礼的,我在夜里造访别人家,是失礼了,失礼了。只是山路难行,白日里又遭人平白无故错指了方向,因此只能等夜间才看得到路了。我这样有理有据,嗯,也不算失礼了,长生该不会怪我的,她若是怪起来,我也是有理有据的……”
男子说到最后,倒像是在自言自语。萧玉山略微觉得有异,但见那男子摸索将手中的包袱随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接过了庄奴献上的茶,啜了一小口,皱了皱眉,又摸索着将茶杯置在小桌上,将小几上的包袱又摸索着抱回了自己的怀里。
“想是这茶不合先生胃口。”萧玉山道,唤来庄奴,“更深露重,去温一壶酒来。”
男子连忙制止道:“我这就走了,这就要走了。”
萧玉山便道:“先生携故人旧物前来,是我天照庄的贵人,我天照庄定要以大礼待先生的。”
那男子又皱了皱眉,嘟囔了句什么。
萧玉山听不清晰,拿捏不好,正要说话,庄奴端来温酒一壶及杯子两只。
远远传来庄内巡更的奴仆敲打梆子的声音。
已是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