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发癫的先生
刀柄一拉出来，萧玉山便是大惊。
他是见过萧三的断风刀的。
萧三的断风刀虽然旁人碰不得，一碰就定会被灼伤，但看总还是看得的，萧三长年在天照庄内的时候，萧玉山常去看她练刀，知道她那刀刀柄是个六角形，浮雕着一条浅浅的蛟龙，盘绕在六角的刀柄上头，萧三那年自湘州回来后，在刀柄末端悬了一尾白胖的长流苏，经年累月的杀戮之后，流苏只剩几根须颤颤巍巍挂在上头，原本的白色遭染成了黑褐色，早看不出流苏头里包裹着的是一颗金灿灿的圆珠。
金丝藏珠扎流苏，是湘州的李家才有的风俗，是待嫁新娘的嫁妆之一。
萧三那时候，与李承治怕是动了真情的，若然李家的东西不会挂在萧三的刀上。
萧玉山此时怔怔看着那尾被长久的杀戮和时间磨得不成样子的流苏，悬挂在断得只剩下刀柄的断风刀上，跟着黄悟的动作有些微的晃动，眼前的厅堂、黄悟、众奴仆都不在了，换成了元丰三年的十里亭。
那一夜，也如今夜这般，无风无雪，半夜里他被人叫起来，说是萧三肯从湘州回来，已经到了山下，山下的奴仆不知道能不能放行，斗胆叫醒花主问一问。
他斥了报信的奴仆一场，忙不迭穿妥了衣服，带了一众奴仆，燃起了火把，驰马下山迎接，远远就看得山下往庄子的路口上，娉娉婷婷站着一个女子，天上一轮圆月洒下清辉，照在那女子脸上，也照亮她身后背着的一把大刀，她见着他，微微一笑，拱手抱拳，眼内清冷。
“哥哥。”
一年不见，少女大了。
他不问湘州发生了什么，她一年前毅然决然跟着李承治走了，突然在一个清月照大地的夜里回来，众说纷纭，但他从来不问。
他不问，她也不主动说。
但从那夜以后，他再没见她真心笑过。
“先生，先生手中可是故人的东西？”萧玉山从那明月下的微笑中回过神来，似是心内疼痛至极，只能低声问黄悟，声音一低，便有个求饶的卑微意思在里头。
黄悟的头往他这边侧了一侧，听了半晌，也不知道在听什么，突然嗤笑一声，“你说这个？”
说着将手里的刀柄向萧玉山那处比划了几下。
原本见黄悟将包袱中的刀柄一拉出来，厅内众人已经是防备纷纷，此时见黄悟竟然向萧玉山那儿胡乱比划，虽然只是一把刀柄，但奴仆之中有几个身形结实担任守卫的人还是大惊失色，纷纷围着了萧玉山周围，挡在了黄悟前头，生怕黄悟是来行刺萧玉山的歹人。
黄悟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将他当成一个刺客，拳头和刀都对着他，怔了一怔，突然大怒，喝道：“放肆！你们这是做什么？！”言语之中有着俾睨天下的威严，叫人无端想起“龙颜大怒”之类的词来。
厅中众人心头都是重重一震，有些胆子小的险些双膝一软跪下来。
萧玉山喝退了那几个不懂事的奴仆，赶忙站起身，又是作揖又是好言道歉，直说着是自己管教无方，惊扰了贵客云云。
那黄悟兀自在那儿气恼着，将刀柄收回包袱里头，将那衣服做的包袱重新用力系好了，紧紧抱着那包袱，摸索了自己那一柄竹竿，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边走边恼道：“我说不要来，长生偏要我来，哼！都是一些莽夫！我要回去了！你们去跟长生说，我不去了！我要吃茶去，叫二两牛肉！长生非让我来！我早就说不要来了！”
颠颠倒倒的，有些疯狂的模样。
萧玉山好声好气地一再拦着，叫庄奴奉上茶水和温酒，又高声叫厨房备点心和下酒菜。那黄悟也不领情，执意要走。有个机灵点儿的小庄仆执了黄悟的一只手，又哄又骗的，跟黄悟说道：
“老先生怎的发这样大的脾气？若是叫长生知道了，长生又要生气了，长生叫您来天照庄不就是来吃茶的吗？您才坐了小片刻，茶点还没上呐！就这样回去，长生不敢怪您，也要怪我们招呼不周的呀！”
这一番话，也不知道是哪一句落在了黄悟的心上，黄悟重重“哼”了一声，好歹停下了闹腾。
这期间，先前扮作江湖人找黄悟算萧三的那个，就附在萧玉山耳边，悄悄说，“那日这老先生便是这样发的疯，胡言乱语说了一通三主子的。”
萧玉山心中还是有悸，只说，“安抚好先生，他深夜上山，带来三主子的东西，怕是想从天照庄得到什么好处。他不过是一个眼瞎的疯癫人，量他也拿不到什么别的。”
另一头，黄悟在小庄仆的搀扶下又坐回了原来的地方，将手中的竹竿重重敲了一敲，“长生生气？生不生气跟我有何关系？我又不怕。”但讲到最后，似乎是有些些心虚的样子，语气慢慢弱了下去。
小庄仆见状，赶忙从桌上取了茶水，妥妥塞到黄悟手里头，再说一句讨巧的话，安抚着，“是了是了，咱们又不怕长生。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吃天照庄的茶点么？听说厨房里头有个叫南安的姑娘，桂花糕做得极好，咱们不就是为了吃这一口，才带着萧三的东西来的么？”
黄悟问着，“什么南安？谁难安？”但一转瞬，又恍然大悟道，“哎呀，是了是了！我想吃桂花糕！叫桂花糕来！”
小庄仆便转头看萧玉山，厅中一众人都转头看着萧玉山，等着萧玉山的发落。
萧玉山低低咳一声，心想这疯癫的“神仙耳”也不过是个吃货罢了，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场面有些好笑，吩咐人：“去厨房拿桂花糕来。”
便有人应下了。
那小庄仆本来就要告退，萧玉山看着黄悟拉住了他衣袖，叫他走不得，便与那小庄仆道：“你且先留在这里，伺候老先生。你今日有功，待会儿去账房支五两银子，做你的赏钱。”
那小庄仆千恩万谢的，黄悟听到了，突然也嚷嚷着：“银子？我的呢？怎么没有我的？我也要……咦？还竟然真是个神人。”
众人看着黄悟像个孩子一般闹着的，闹着闹着突然停了，侧耳对着门口的方向，正正经经说了这一句。
随着黄悟侧耳的方向望去，正是苏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