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正是上班点,王澍一边站在吸烟房里和同好们互不嫌弃地交换着彼此的二手烟,一边远远望着从各个方向,络绎不绝地往T&I大楼里赶的人们。
男人女人,年轻年长,全都穿的精致体面,拿着手包或是电脑包,行色匆匆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唯恐时间白白流逝的紧张。
除了……
指尖感受到热量的逼近,王澍把手指往后躲了躲,猛吸了最后一口,然后把烟头按灭在台子上。
除了那个穿着灰蓝色连衣裙,背着一只黑色挎包,紧锁着眉头,把一头半长的卷发随便卷成个马尾束在脑后的女人。
王澍走出吸烟室,他等的人来了。
“王警官?”刘雪看向迎面走来的男人,“哎呦王警官真对不起,我不小心把地铁坐反了,再倒回来就来晚了。”
刘雪不好意思地小心问道:“您等久了吧?“
初夏的早上,温度还不算很高,刘雪的脑门上却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可见她是真的急坏了,说不定,还是踩着她脚上那双小瓢鞋一路跑过来的。
王澍心里的不满一下子烟消云散,想起他在电话里刺她的那几句话,语气里带了几分歉意,“没事儿,没等多久。”
“那就好那就好,”刘雪从她的挎包里掏出一瓶果汁塞在王澍手里,“天热,您喝点饮料解解渴。”
果汁握在手里凉爽宜人,瓶身上又没有太多水汽,王澍一接手就知道这瓶饮料多半是刘雪刚在T&I旁边那家以贵出名的连锁超市买的,再一看刘雪自己手里拿的果然只是瓶矿泉水。她拧开来喝了一大口,又朝王澍笑了笑。
她其实甚至算得上很年轻,今年才刚三十岁。可是她皮肤蜡黄,气色很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妹妹的死,双眼下方还挂着两抹青黑,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凭空老了十岁。
王澍看着她,想起她微博上字字泣血的博文,又想起调查资料上平铺直叙的她这坎坷的半生:从小在压抑的家庭环境里被厌弃着长大,16岁就一个人南下打工,中间被骗无数次,最狠的一回是22岁被骗生下了一个非婚生子,成为了单亲妈妈。然后30岁的时候,她最亲密的妹妹意外死亡,而他们的父母还……
王澍拿着饮料的手往下垂了垂,“就像我们之前沟通过的那样,有关您对您妹妹刘雨的死亡原因的怀疑,警方同意重启调查。我是负责本次调查的警察王澍,您叫我小王就行。”
“不敢不敢,王警官。”刘雪慌忙摆手。
“那我现在先带你去看一下现场。”
有了王澍的警官证,T&I的保安一路给他们开了绿灯。公司的大厅里拥挤着无数赶时间打卡的上班族,每当一部电梯门开,人潮就一窝蜂地涌进去。
刘雪陷在人群里,一不小心被旁边人挤了个趔趄。
“哎呦!”
她下意识叫了一声,走在前头的王澍反应很快,回过头一把拉住了身体歪斜的刘雪。
“没事吧?”王澍松开了手。
“没事。”刘雪笑笑,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终于小心地问了一句,“王警官,我那条微博,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王澍一愣,猛地回过头看向刘雪,女人脸上小心翼翼的诚恳,一时让他很是疑惑——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在诈他?还是说,她真的不了解警方的正常办案流程,不知道刘雪这个案子如今的这种局面,警方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澍看了她好一会,像面对最穷凶极恶的罪犯一样,仔细分析她脸上的每一处表情,久到刘雪都收了笑容,尴尬道:“怎么了王警官?还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是吧?真的不好意思,但是我妹妹的死因绝对不是猝死这么简单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又一部电梯下到一楼,两个人被人流推着走了进去。
那么大的电梯此时竟然都站得满满的,人们像鱼罐头一样,什么社交距离统统抛掉,一个贴着一个亲如一家地站在一起。
刘雪踮起脚,轻轻贴到王澍耳边悄声说,“王警官,因为T&I给了我爸妈一百万的封口费!”
电梯停到7楼,两个人费力地挤了出去。
“你怎么知道T&I给了你父母一百万?”王澍问。
“我妈说的,她说公司给了100万抚恤费。”
“那你怎么就确定这一百万就一定不是抚恤费呢?”王澍又追问道。
刘雪这次没有迅速地回答他,而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莫名,“王警官,我虽然没上过什么学,但是我不傻。T&I是大公司不差钱我知道,但是对于一个普通员工,就算她是工伤猝死在了公司,一百万的抚恤费,多了点吧?”
王澍不做声了,沉默地走着,他个高腿长,始终领先刘雪半身。
刘雪也没再纠结在抚恤金上,而是絮絮地念叨着,“王警官,我知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是我没别的办法。如果我去报案的话,没有一点证据,是没人会理我的,对不对?可我是真的不甘心,我妹妹死的不明不白,我那个弟弟凭空多了一百万买房。呵,刘家耀就是个混球儿,他凭什么?”
她不需要王澍回应,而是类似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了下去,“小雨是个特别好的姑娘,我们家那样,一点也没影响她学习。高考考了600多分,上大学,又读研究生,她比好多有钱人家的小孩都争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善良更体贴的姑娘了。你们警察是好人,有一年夏天下大暴雨,那时候童童才三岁,我们住的地下室被淹了,就是个警察帮我们在宾馆开了房间,让我们住到房子重新收拾好的。”
刘雪的语气感激又哀伤,“但是我们小雨真的不能就这么冤枉地死了。王警官对不起,微博我早删了,你们一联系我,我就删了,真的!”
王澍听着女人在他身后可怜地诉说着,觉得她心里这些话大概已经憋了很久了,只是她没有地方可以倾诉。昨天早上他刚看到那条微博时,不可否认,他是很生气的。气她为什么一定要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又节外生枝,气她为什么一定要逼他把他不想做的事重新再做一遍。但是今天,他见到她满身悲痛几乎固化成型变成壳套在她身上,听到她颠三倒四却剖开内心的这一番话……
她其实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姐姐罢了。
“到了,”王澍开口,“就这里。”
由于提前打过招呼,7楼的女洗手间今天是暂停使用的状态。王澍推开门,径直往里走。好多天没来这里了,他撕开小门上的封条时都感觉胶的阻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了。
“就这间。”
刘雪看着这一小块厕所隔间的地方,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小雨,小雨是死在这里头的?她死在厕所里?”她捂着嘴,呜咽问道。
王澍的心里也教她哭得不是滋味,他伸手在刘雪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节哀。”
“你看到现场了吗?”刘雪伸手拉住他的小臂,“小雨当时……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呃……她就是躺在这里。”王澍不自在地挣脱了刘雪,“就这样,脚朝着门口,侧倒在地上。她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所以怀疑是加班的时候出来上厕所,突发性猝死。”
“没有明显的外伤,”刘雪抹了把眼泪,“那不太明显的外伤呢?比如说,如果小雨是被人掐死的呢?”
……
“如果小雨被她的同事尾随,然后掐死在了这里呢?”刘雪快速问道,“这种的话应该看不出来吧?”
“刘女士,”王澍变了称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随口说出来的,是很严重的指控?”
“我不是随口说的!”刘雪着急道,“我昨晚想了一宿,我睡不着,我就一直想,我一直在想…… 如果小雨不是猝死,那谁能杀了她?她跟我说过T&I的门禁很严,大半夜的,这里也不会有保洁保安,只有同事!”
刘雪说着,哗啦哗啦地在她的挎包里翻着手机,“只有同事!和她一起加班的同事!我有证据的王警官!”
她把一张微信聊天记录截图怼到王澍面前,“王警官你看,我有证据的!”
王澍接过手机,屏幕上是刘雨生前和刘雪的聊天记录。
“您往后翻翻,一共有好几张呢。”
王澍翻看了刘雪存在手机里的聊天截图,时间跨度不算太大,从一个多月前开始,一个叫周煜的人第一次出现在了两姐妹的对话中。
【姐,我领导周煜好像对我有点意思,可是他明明早都结婚了啊。】
【姐,他又半夜给我发消息,说期待明早见我。】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但是他的态度真的很奇怪。】
【我现在只要一听到手机响就害怕,每天上班看到他也别扭。】
【今天下午在茶水间碰到他了,他打咖啡的时候蹭到了我的手,你说他是故意的吗?】
【我觉得他对我越来越暧昧了,我真的很不舒服,不然我离职吧?】
“年初的时候小雨有过一次晋升,升职之后新换的座位离这个姓周的位置就只隔了两排。他好像是小雨领导的领导,我也不太清楚。”刘雪说着,语气很是气愤,“反正从那之后,周煜就经常骚扰我妹妹!”
“一定是这个周煜!他因为性骚扰我妹妹不成,所以他报复!一定是他杀了小雨!”
“你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吗?”王澍看完了截图,把手机换给了刘雪,“你的这些聊天记录不能说明什么,你妹妹甚至都没明确说过他是怎么骚扰她的。”
王澍说,“这些都只能算是抱怨。”
刘雪急了,“可是你看,他总是大半夜地给她发暧昧的消息,他还总是找她出去吃饭。小雨都说了,她明确拒绝很多次了,可他还是这样!上班的时候也是,他们两个跨着级,明明没有共同工作,他还是经常假装偶遇找她……”
“那这也不能算得上是性骚扰。”王澍打断了她。
“怎么不算!”刘雪大声道,“他一个已婚男上司,为什么要过度关注女下属?他已经让小雨感到很不舒服了!小雨都在看工作准备离职了!”
刘雪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一只捍卫幼崽的母鸡一样,炸着毛与王澍对峙。
王澍看着她,顿了顿,说:“刘雪,我很同情你妹妹的遭遇,我也理解你急于找到凶手,或者说,你希望有这么一个凶手的心情。但是我从我的专业角度告诉你,你手上的这些都不能算是证据。”
“难听点说,哪怕你妹妹现在死而复生又活过来,就算是她本人拿着这些截图也没法指控周煜职场性骚扰!”
刘雪睁大眼睛瞪着王澍,然后像只突然憋了的气球,抓着衣襟弯下腰,刚刚止住的泪水再一次奔涌出来,“那怎么办啊!这怎么……这怎么就不能算是证据?非要他扒她的衣服才算是性骚扰吗?啊?小雨都说的这么清楚了,她难受,她不舒服,她因为这个都要离职了!你知道她一个女孩能进到T&I的技术部门有多不容易吗!?”
刘雪又哭着问了一遍,“这怎么就不算性骚扰啊?”
如果王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现在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刘雪,清清楚楚地跟她说,这就是不算性骚扰。事实情况就是不管你妹妹因为这个男上司的暗示,接近,有多么的不舒服,产生了什么样的心理问题,但是只要你没有拿到实质性的证据,这就是不算性骚扰。
王澍很清楚这一点,他可以直接告诉她,但是他说不出口,他是一个警察。
哪怕他因为一些原因要放弃一些东西,哪怕他因为一些原因要选择在一些时候闭上眼睛,但是在他心底深处,有一小块地方,始终烙印着,提醒着,他是一个警察。
王澍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妹妹被人发现那天,她身上穿的裙子有一条破口。”
刘雪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依然闷声抽泣着。
王澍又说道:“在侧腰位置,是她突然摔倒也很难造成的破口。我当时匆匆扫了一眼,觉得像是人为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