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过了32岁，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忍受做财务了。每天都像上坟一样的心情去上班，不只是不喜欢，关键是还搞不好，做财务的人要有耐心细致，做事有条理，对理财有概念。

我他么的到了32岁，手上的钱总共才10万，我理个啥财啊？

像我这种人做财务，就是“害人害己”。

别说自己烦，就是把领导带进沟里的时候也很多。

领导找我做下属，我都替他感到不幸。

有个公司外地导购离职，在财务部欠款3500，本来我们欠款都是最后一个月工资里扣，由财务这边知会人事部，发工资时扣款。

但是那天我太忙了，忘记在钉钉上知会人事了，于是，那个月工资没扣。

再联系那个人，他不愿意退，后来就干脆不接公司电话了。

等于是我个人问题造成了这个亏损。

我跟领导说，那就从我工资里扣吧。

领导护犊子，说，先跟老板写个申请吧，毕竟公司制度没有明文规定这个流程，辞职可以自行来总公司离职手续，财务部当场收借款啊。

最后他搞定了这件事，老板也卖了他的人情。

只是我满心羞愧，更觉得做财务前景茫茫，一筹莫展。

我这个人吧，耐心不好，喜欢表达，喜欢写东西，讨厌数字，怎么看怎么都更合适文字工作，不合适财务。但转文案等工作，我已经32岁了，做了快十年财务，转行做文案编辑，根本就没有工作经验，人家也不会要我。32岁又刚好处于女性的求职低潮期，公司生怕你进去就休产假生孩子。

纯靠写稿挣钱，每月没有固定收入，自己又不是有名气的作者，以后每月要支付房租生活费，自己买社保，在广州，手头只有十万积蓄，无人靠傍，那也是够可怕的。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难难难，生活难，难于上青天。

后悔从前没攒钱。

后悔从前轻抛了时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耽误了我的前程。

没有办法，我思来想去，走不了，只能再熬几年，攒够了钱再走，唉，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有钱人和穷人的烦恼不一样。

陈先生有天回来，把头埋进我怀里，说，何日君回来，我好烦呐。

我说，烦什么？

他说，照顾我奶奶的阿姨60多岁了，一直照顾了奶奶十多年，现在奶奶过世了，不需要她了，爸妈那边有阿姨，姐姐那边也有，现在奶奶的那套房都打算租出去或者卖掉，这阿姨就没地方去了。本来想把阿姨安排到这边来，但是，她没地方住，要住家，你想我们俩每晚淫欲无度的，多不方便啊。

我？？？大哥，别瞎用成语...

他说，所以呢，我就想送她回乡下老家去，以后每个月给她一两千块意思下，当退休补贴吧，前几天我跟她说了，她不想走，家里儿子赌钱什么的一塌糊涂的，她也一直在广州生活惯了，跟我奶奶十几年了嘛。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啊。

我摸着他的头，说，所以，你是觉得于心不忍？

他说，我是觉得很...唉，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轻声说，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只能承担自己，而不能去承担他人，别说是帮工的阿姨，就是你的至亲，你常常都看着他们陷入沼泽地，逐步陷入，沉沦，你也不敢过去拉一把，无能为力，我们只能在边上瞧着。

陈先生停顿了下，说，你去银行办事的时候，给我兑一万现金吧。我想打个红包给她。

我说，那钱多半也会给她儿子拿走吧，你懂得。

他说，我给她是表示我们一家人的人情，至于她怎么用是她的事，我管不着。

周末他开车送阿姨回老家了，跟我发微信说，晚上回广州可能很晚了，不过来了，回自己家睡。

我说，好。

我也不希望他回来，没空伺候他。他不在家，我随便吃点什么或者不吃。

近来心绪烦乱，一会儿想干脆辞职算了，做财务是没有前景了，只是把自己每天9小时换5千块钱用罢了，一会儿又觉得，辞职了，养活不了自己怎么办，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份工作辞了，往后再找个这么好的领导不容易了。

晚上9点多开始下雨，一直很大的雨。

我在家看伍尔夫的书《一间自己的房间》。

一间自己的房间，噢，没有自己的房间。辞职后，更没有了。

正胡思乱想，忽然陈先生回来了。

我有点不耐烦。

他一身都是雨水，站在门口说，好大雨啊，打了伞都淋湿了。

我说，咦，不是不回来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他说，看这么大的雨，怕你一个人晚上在家里害怕，所以就回来了。

我心里悻悻然想，我怕什么鬼大雨倾盆啊，我他妈只怕穷和做财务啊，要命！

夜里睡觉，他睡里面，我睡外面。

外面雨声还是轰轰烈烈的，忽然间我外公不知道怎么进来了，从客厅进来，脱鞋，然后推开我的房门，开了灯，站在我的床边。

我躺在床上说，外公，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带你到我家里去啊。你看你这里，你过得一点都不好，到我家里去呆一阵子吧。

然后就伸手拉我胳膊，我的身子也坐起来了一截，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他不是死了吗？

我全身开始冒冷汗，吓得牙齿都在发抖，但是我想，我不能让他发现我知道他死了，不然他不会放过我的。

正汗流浃背的时候，外公开始拉我起来，我尖叫不肯跟他去。

这时候听到陈先生爬起来了，他听到我尖叫哭喊，就去开灯。

我抓着他，颤抖说，不要开灯，你不要开灯，我怕开灯。

黑夜里，外面雨声轰轰，他把我抱在怀里，轻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语无伦次，哭着说，我梦到魔鬼站在我的床边，要拉我去。

他笑笑说，何日君回来这么没用的？以你的性格，你应该会跟魔鬼讲，你别吃我，你转到床的另一边去吃我男朋友吧，他比较大只，钱又多，你吃我干嘛呢，我又穷又瘦，何必呢？

我的鼻涕眼泪都擦在他的睡衣上：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他说，你就是很厉害啊，是御姐啊。

我抓着他的手，说，我才不是什么御姐，我也不要找什么小奶狗，我要你保护我！我要你保护我！

他很动情的样子，把我搂在怀里，死死的搂着我，亲我的脸，喃喃的说，我保护你，我保护你。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还在睡觉，陈先生坐在床边摸我的头发，说，你醒了吗？点的早餐到了。

我说，你抱我起来，就像抱公主一样抱起来。

他说，何日君回来，撒娇第一名。

我说，你昨晚回家，你说你怕我一个人在家怕大暴雨？

他说，是啊。

我说，你很有艺术境界啊，陈总。好比纳兰悼念亡妻写的那样，忆生来，小胆怯空房，你胆子这么小，从来了就怕空房子，如今一个人睡在冰冷的坟墓里，该有多怕啊。纳兰怀念妻子，他不说，啊，我怎么怀念你，他站在妻子的角度设想，妻子很害怕。所以就更感人了。

陈先生...

几秒钟之后，他扰扰头，说，反正你怎么理解都可以啦，反正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那说点你听得懂的吧。为什么我过生日你不回来，下暴雨你就回来了？

他就有点不高兴，怎么又算旧账，不是过去了吗？

我说，宝贝，不是算旧账，也不是责怪你，生日的事已经过去了，我想知道你的思路，你知道男生的思路跟女生的思路不同。

他想了下说，因为你生日你可以跟同事朋友约吃饭啊，你也可以收了钱去逛街买东西啊，但是下暴雨，你一个人在家里搞不定，尤其是这个房子玻璃，我怕不防震，打雷又下雨，万一玻璃碎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吃早餐的时候，他盯着我。

我说，你看什么。

他说，你好奇怪。你有时候像一块玻璃一样，摸起来很硬，结果一摔就碎了。

我说，喂，你形容得贵一点啦，玻璃太便宜了，我是那种古董，精美，贵重，易碎，脆弱的那种。

他笑了，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决定跟他鼓起勇气商量下我的工作，于是跟他讲了3500欠款的事。

他想了下说，你有没有想过，不做这个工作了？假如你的天赋不在这里，也做得不快乐。

很好，这死孩子还是很“开门见山”的。

我说，当然。

他说，那周一就去辞职吧。

然后他说，忽然想喝一杯咖啡，你要吗？我点上来？

我？？？

大佬，“辞职”两个字，难道我不会说？？我要你来说？？打岔有意思吗？

我很直接说，先不说咖啡不咖啡吧，我问你，你愿意养我吗？我目前手上没钱。

他停顿了下，说，不愿意。

我沉默了会儿，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说，好，这也算你诚实，其实我也没指望过你。我不再年轻，也没有那么天真。

他说，但是我会帮你，一两年为限期，给你一个过渡期，这个过渡期过去，你还是要自己养活自己。

我沉默。

他说，何日君，这跟你大和你小，都没有关系，你就算只有22岁，这样问我，我也不会养你的。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是不应该让别人养的。而且我相信以何日君的才华，不会让我养太久的。

我沉默。

他说，我是说了我会保护你，但保护你，并不是养你。

我沉默。

他说，你不高兴了？

我抬起头，眼泪从我眼里“唰”的流下，这阵子哭得次数堪比琼瑶电视剧里的刘雪华。我说，没有。谢谢你。我周一就跟领导提辞职了。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不会让你养很久的！

跟陈先生在一起半年，我一直有个感觉，他没法保护我。

我不知道他的真心肠，即使知道，我也觉得他太像个小孩子了，贪玩又不上进，又喜欢闹脾气闹情绪。他常常像我得了唐氏综合征的傻儿子，不像我的男人。哪怕他张开他的怀抱，把我抱得紧紧的黑夜里，我还是更多的觉得，他不像我的男人。

但是这一刻，他让我觉得：

他的回答，慎重而真切，不敷衍，不回避，也不矫饰，可信任度高。

男人应该这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