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胆略2
韩守业觉得事情不好,慌忙问:“崔管家,你怎么啦?”
“不得了啦,县长。”崔彪的眼泪夺眶而出,就像阴沟里的臭水一样,直往外流:“老太爷被农会的人绑起来啦,快去救啊。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弄成这个样子,要不,连送信的人也没有。”
“带去的人呢?”韩守业问。
“全是混蛋,一有事就自顾自。”崔彪这个时候又饥又饿又累又乏,他用无力的两腿支架着那疲劳不堪的身子,走到夏露娟的身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拿起绿豆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还不断地吃菜。吃完,他到后面去洗澡换衣服,连卢英婉那儿他也没敢去。
崔彪走后,夏露娟问:“怎么办?”
“我得到七里坪去一趟。”他说。
“不行,不让你出城。”她说得非常严厉。
“送信到武汉去,请你爸爸派兵。”他说。
“不行,不能动不动就叫他派兵。”她说:“他操心的是大事,想的是全局,顾的是大面上的事,不能为这点小事叫他兴师动众。”
“我不能看着亲老子在那里受罪呀!”他用手直拍自己的头。
“受罪,那还不是他自己找的。”她说:“受两天罪,他心里就舒服啦。”
“那你说怎么办?”他这会儿心里很着急,但却拿不出一点主意。
她心想,没有公公爹倒能安静点,让公公爹受罪去吧,省得他成天在这儿指手画脚的。可是,这种想法,只能在脑子里,不能从嘴巴里讲出来。想了半天,她觉得可以用一种拖延的办法,便说:“让县农会出面处理。”
他皱皱眉头,说:“县农会肯定要帮七里坪农会说话。”
“我看不见得。”夏露娟说:“根据我的观察,县农会会长顾右人对于你,是言听计从,不妨试试。”
韩守业直拍脑袋,想了半天,觉得倒也是个办法。顾右人是本且觅儿人,家境不很富裕,也不很穷,上过中学,大运动时期加入了红国红党。他是投降主义路线的积极追随者,与国和党右派分子遥相呼应,篡夺领导权,压制农民运动。农民提出“打倒土豪劣绅”,他说“黄麻没有土豪,不能乱来”。农民提出“减租减息”,他说“不减租,东家也不亏苦你们”。甚至指使豪绅地主,普遍将租额提高,即便名义上减了租额,实际上原封不动。所以,有的地方农会搞得名存实亡,冷冷清清。七里坪的农民运动搞得热火朝天,他还出来干涉过,说什么“上百石田的人家才算土豪,我们这里没有土豪,不能过火”。
韩守业叫人把顾右人找来。顾右人不知道什么事,拱拱手,笑着问:“县长找我有事?”
在顾右人来之前,夏露娟给韩守业出了主意,叫他采取强硬政策。这会儿,顾右人屁股还没坐稳,韩守业就厉声斥责道:“你们农会无法无天,无政府到了极点。你们的眼睛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县长。”
顾右人的屁股刚挨着板凳,一看县长发火,赶紧又站了起来,问:“县长,什么事?”
“我正要问你呢!”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顾右人小心翼翼地说。
“哼!”韩守业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家老太爷回七里坪去看看,农会的人就把他给绑起来啦。”
“还能有这样的事!”顾右人一听,心里很紧张,赶紧摆脱责任:“县长,这个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七里坪的农会属不属你领导?”韩守业的气更粗了。
“县长,你是明白人。”顾右人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他们跟长江局直接联系,郭志浩、戴树民他们干的许多事,我也不知道。”
“你要这么说,我下令把全县的农会统统解散。”韩守业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个会长也不要当了。”
“县长,你也不要火嘛。”顾右人低三下四地:“有事好商量嘛,你家老太爷,我负责放出来就是了。我这个县农会会长,这点权还是有的吧!”
“说得好听,放出来就行啦!”韩守业的气势,真想一口把顾右人吃了。
“先把人放出来。”顾右人说:“我自有办法,这个责任一定要追究,不刹刹这股风,我这个会长说话就不顶用了。”
“好吧!”韩守业改换了口气:“那就看你的能耐了。不过,这事要快,可不能让我家老太爷受苦。”
“行!”顾右人赶紧保证:“我连夜派人去。”
四
色厉内荏,最能说明韩耀光的性格。
韩耀光被农会绑起来以后,他一点也不发火,而且是客客气气的。他所以要这样做,是想采取缓和拖延的政策。他不怕拖,拖一天,拖两天,时间再长一点也没有关系,一拖就会有人来救他。如果自己说话不慎或发火,惹怒了农民,他就要吃苦头,要是被乱棍打死,那就冤枉了。他自己觉得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绝对不能吃眼前亏的。
农会的人,对他倒也是很客气,一不打,二不骂,只是叫他一件一件的交代罪行。
这样,他一点也不慌张,交代了一上午,全是如何如何的想着农民有甘苦,如何如何的开明,如何如何的支持运动,什么罪行也没有。
楚汉华看得出来,他是在拖延时间,便想了一个办法吓唬他。中午在吃饭的时候,给他端了一碗肉,拿了一瓶酒,还找一个人打扮成刽子手,来到关押他的地方。楚汉华说:“这是最后一顿饭了,你好好吃一点,这位兄弟是刽子手,还是让你们见见的好,免得头掉下来,还不知道是谁动的刀子。”
果然有效,他一听吓得直筛糠,苦苦哀求说:“汉华兄弟,我对不起你,只要你们能饶我一条命,要什么我给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你既然提出来,我看这样吧,你把破坏农会的事,全坦白出来。”楚汉华说:“你要是坦白彻底,可以从宽处理。”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贪生怕死了韩耀光,这个时候就像稀泥软蛋一样,只要能留下一条命,叫他干什么他都干。
楚汉华见他愿意坦白,便把郭志浩、戴树民、曹如海、徐吉、汪川良、罗英、戴孟雄、许其朋、罗大虎等都找来,大家围着韩耀光坐下来,也叫韩耀光坐下来,还给他放上茶水,让他好好讲。
狡猾的韩耀光,一看来了那么多人,想从每个人的脸上寻找求救对象,但每个面孔对他都是一样的表情,个个都是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人怜悯他,也没有人同情他,他多次望着郭志浩,以为会帮助他,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你郭志浩不帮助还等到什么时候。但是,他看得很清楚,郭志浩那两只锐利的眼睛,就像两把锋利的刺刀刺向他的胸膛。他看到求救无望,想到只有靠自己的坦白来教自己了。于是,他心一横,把几个月来破坏农会的事,全都坦白了,连如何设陷阱和圈套暗害郭志浩、楚汉华的事也说了,因为他求生心切,讲得倒也很详尽。
他讲了一下午,又整整讲了一夜,还在继续地讲着……
他所讲的事,在座的人,都感到触目惊心,没想到斗争还这么复杂、尖锐,真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天一亮,顾右人派两个干事来了,这两个人,一个是顾右人的亲侄儿顾大朋,一个斐玉文的女婿杨阿鸣,他们过去经常来,不用介绍,大家都认识。
两个人到了七里坪,首先夸奖一番,说七里坪农会办了一件大好事,对推动全县农民运动的发展将起到很大的作用。对于农会审问韩耀光的情况,也倍加赞扬。过去这两个人来,总是挑挑剔剔的,不是这个不对,就是那个不好,这会儿,没有一样他们不满意的,说的全是赞扬的话,大家多少有些嘀咕。顾大朋见大家情绪很高,便说:
“顾会长说,韩耀光罪大恶极,是全县最大的地主,要在全县范围内进行斗争审判,让你们立即将韩耀光押送到县农会去。”
这是顾右人和韩守业策划的调虎离山计,戴孟雄以为是好事,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好,好,应该在全县开大会公审,然后枪毙。行,赶快把人押到县里去。”
楚汉华也很愿意在全县范围内公审韩耀光,但是,这个时候把韩耀光送走,他心里着实不愿意,因为吃亏上当的事已经碰的不少了,在这件事上要是再出点差错,后悔就来不及了。他所以多长出这个心眼来,就是想到韩耀光在县城里时,县农会动也不动他,七里坪人一动手,他就来要人,其中蹊跷。楚汉华说:“县里什么时候开大会,我们什么时候把人押去。”
郭志浩和戴树民交换一下意见,认为楚汉华说的是个办法,他们也不想轻易把人送走。郭志浩问顾大朋他们:“你们二位的意见呢?”
杨阿鸣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在哪还不都一样,便说:“怎么都可以。”
顾大朋白了他一眼,因为来之前,顾右人是单独向他交代的,要他们千方百计把人要回去,而且把话说得很严重,说这是涉及国红两党的关系,也涉及与县长的关系,黄麻县只能有一个县政府,只能听韩县长的,农会要想办下去,没有县长支持是不行的。顾大朋是带着这个框框来的,当然不会轻易改口,他说:
“顾会长要亲自审问,亲自组织大会,一套法律手续多着呢,韩耀光只有在县农会押着,才能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审问。”
“送到县里去,那也得我们派人看守,万一他跑了呢!”许其朋说:“我们信不过警察局,信不过民团。”
这些话把顾大朋说火了,正想发作,但他也是个机灵鬼,脑袋一转,心想,人到了县城里,就由不得你们做主了,便答应说:“这倒是个好意见,农会派人看守,要比警察局、民团保险,你们就轮流派人吧!”
戴树民总有点大放心,说:“我们已经请示长江局了,是不是等指示来了再说。”
“戴树民同志,你进过农民运动讲习所,顾会长也进过,什么该办,什么不该办,那是明明白白的。”顾大朋说:“需要请示,县农会也会请示的。”
他们意见一时还难统一,顾右人在城里着急得不行,亲自签署一张命令,派人送来。郭志浩、戴树民等,考虑到县农会要在全县公审,他们要人,也在理,一定不给,也不好,人给了他们,谅他们也不敢偷偷地将人放跑了。于是,便同意了。
顾大朋心里很兴奋,说:“赶快将人押出来,让我们带走。”
“你们二位先回吧。”楚汉华又多了一个心眼儿,要是把人交给你们像公子一样的干事,就等于公开地把人放跑了,他说:“我们把人送进城,亲手交给顾会长。”
“可不能耽误时间。”顾大朋和杨阿鸣也懒得费事,便先走了。
楚汉华做了一番准备,便带着戴孟雄、许其朋、罗大虎等二十多人,将韩耀光押进城去。
五
秋老虎也能热死人。
在鄂东北山区,行人走路,要是碰到秋老虎,也要人的命啊!
烈日当空,道路两旁成熟的谷物在炎日下,弯着腰,低着头。天色蔚蓝耀眼,带着那种即将变成火红的橙黄,土地被烈日烤裂了,空气在灼人的阳光下颤抖和闪光。狗停止了吠叫,躲到阴凉的地方,伸长舌头在喘气。水牛泡在膝深的水里。山间的石头小路上,人走上去,就像走在烧红了的铁板上……
见不到行人,见不到鸟飞,连虫鸣的声音也没有。
然而,就在这个酷热的天气里,却有一个人,头戴斗笠,脚穿草鞋,腰里掖一条毛巾,由武汉出发,直奔七里坪而来,走得很急,跑得很快,谁见了都能感觉得出,这个人怕不是有一般的急事!
这个人就是欧阳符克,他走得这么急,因为情况有变。
长江局先是接到七里坪农会的报告,请求镇压韩耀光,以利进一步发动农民。但同时又得到情报,韩守业正在密谋抢人。所以,长江局领导决定赶快镇压韩耀光,要欧阳符克赶快送信,越快越好。
你说,欧阳符克敢怠慢吗!
欧阳符克拼命奔跑在山间小路上,不时地看着日头,那日头就像跟他赛跑似的,他心里真是急如星火,要是信送不到,可就糟了,要是让韩耀光被人抢走了,可就犯了罪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出色地完成这次任务。
他忽而大步,忽而小跑,心里还在暗自得意地说道:大家都来看我欧阳符克是怎样完成任务的,谁能比得上我,我是豪杰,我是英雄……
欧阳符克历经千辛万苦,受尽炎热的灼烤,到了七里坪,已经精疲力竭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给他倒了一杯茶水,他的手也端不动了,人们问他的话,他一下子晕倒了。
他中暑了。
郭志浩、戴树民觉得欧阳符克在这样大热天赶来,必定有事。问了几声,他也不说话,便在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信。
戴树民打开信一看,急了,说:“志浩,糟啦,我们又上当啦,顾右人同韩守业穿的是一条裤子,他是用欺骗的手段,想把韩耀光抢走。”
郭志浩赶快拿过信一看,说:“怎么办?”
“赶快追。”
“对!”
于是,他们两个人叫人牵来两匹快马,连马鞍都来不及备,就骑上马追出去了。
他们赶到程维德庄,终于追住了。
楚汉华他们一行二十多人,押着韩耀光,有的人身背大刀,有的人身背鸟铳,有的人身背木棒……
他们倒不是怕韩耀光会跑掉,而是怕群众乱棍把他打死,因为他积冤太多,民愤太大,他们一出镇,就围来一大帮人、举起棍棒就要打,农会会员就赶紧出面劝说阻拦。这样,走起来很慢,而且跟的人越来越多,几百几千的人,就像一长串鞭炮似的,那些儿童和青年跑前跑后,比赶集还热闹,有时候人们拥挤得水泄不通。
人们看到有两匹快马追来,闪开一条路,快马跑到楚汉华处,两人翻身下马,一长串鞭炮似的人流停止前进了。
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不便说话,他们便找了一户人家,把韩耀光押进屋里看守好,戴树民把信拿出来,先念了一下,戴孟雄一听,气得满脸煞白:“这个混蛋,竟然来骗我们,赶紧把韩耀光押回七里坪。”
“走这么一段路,费多大的劲,再押回去,费劲更大。”楚汉华摇摇头:“事不宜迟,弄得不好,要出问题。”
“我看就在这个庄上开公审大会,然后处决。”戴树民征求大家意见:“你们看行不行?”
说话间,曹如海、徐吉、罗英、汪川良都赶到了,镇上又跟来了很多人。这样,大家又在一起,作了一番认真的讨论,才做了决定。
六
临时法庭,设在程维德庄的场上,虽然很简单,但杀气却很足,群众很多,真是人山人海。
担任临时法庭庭长的是楚汉华。
当他接受这个任务时,他真不敢相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几千年的社会历史,上百上千个朝代,什么时候听说过泥腿子做法庭庭长,审判有钱有势有权的人呢?当他稳稳地坐在庭长的椅子上时,他真正感到天地变了,劳动人民要当家做主人了,也许他是第一个泥腿子、庄稼汉当法庭庭长,然后千万个泥腿子、庄稼汉紧跟着做法庭庭长的……
楚汉华想,我当法庭庭长,应该像包青天一样,断案最公正。他最恨旧社会那些官衙,历代的封建王朝,都设有大大小小的衙门,县衙、州衙、府衙,但那是“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楚汉华自己就曾深受其害。
楚汉华心里总是这样想,在黑暗的旧社会,官儿们的心都是偏在有钱人的一边的。因此,他心里总是恨那些贪官,立志一辈子不跟贪官污吏往来。没有想到,今天,天地翻转过来了,他居然当了法庭庭长,亲自审判韩耀光,这回他的主意拿稳了,你韩耀光有钱无理,就莫想从我手中逃脱罪责,一定要审判好,大长穷人的志气,大灭地主的威风。
他往审判庭长的椅子上一坐,左右两边各有十名农会会员站着,手里都拿着大刀,郭志浩、戴树民等人,都站在群众的场里助威,戴孟雄担任记录,和书写布告,他脑子来得快,不大一会儿,就把一张布告写好了,将韩耀光的罪恶写得非常详细,写好后,往庭长面前一放,还准备了一支画“戒”字的朱红笔,楚汉华识字不多,戴孟雄还临时教他如何写“戒”字。
一切准备就绪,一声开庭,楚汉华大喝一声:“把恶霸地主韩耀光押上来!”
两个农会会员立即把韩耀光押进会场。
那韩耀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看场上那么多人,心里明白了,两条腿越发像棉花絮似地拖不动了,脑袋昏昏沉沉。这会儿,他拼命地睁开眼,想看看场上的情况,他看来看去,全是穷苦农民,一个个愤怒的面孔,都恨不得要把他吃掉。他没想到自己落到了这个地步,过去被他踩在脚底下的贫苦农民,现在来斗他,来吃他,他恨得眼睛里快要冒出血来,真想扑过来,将在场的人都抓起来,将每个人的心肝都挖出来,炒着吃。可是,他被五花大绑地绑着,动都动弹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众人投向他愤怒的火焰,只能使劲地咬着自己的牙,只能将一团团想报复又报复不了的仇恨怒火,往自己的肚子里吞,让怒火在自家肚子里燃烧。
“你叫韩耀光吗?”楚汉华厉声问。
“是,韩耀光。”他答。
场上的人,个个都看得很清楚,多年的韩老虎,这会儿,虎威全没有了,那双凶恶的眼睛里的凶光也没有了,只有充满着求救的神情。
“你知罪吗?”楚汉华一拍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