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千寇
当秦晓生看到人民南路指示牌时,天已经黑透了,隧道口恍若深渊巨兽的血盆大口一般幽不知底,静静地等待着他自投罗网。
不知为何,以往车如流水的人民南路居然一辆车也没有,就连方才和他一同行进的车流也消失不见。
看来应该是进入白眉神的结界了,这厮不愧是时间首屈一指的邪神,手段委实厉害,居然能在喧闹的市中心复制出类似“九又三分之一车站”的奇景。
“嗡嗡……”换挡器上的手机震动起来,这已经是短短一路上第九次拨通电话了。
秦晓生拿起手机,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姓秦的,不要挑战我的耐心,再对老子进行试探我不介意先用一下你的女人。”这次居然是白眉神亲自打来的,电话那头,高妍的惊叫声以及群鬼的嬉笑声清晰可闻,“让那个龙虎山的‘天才’立刻滚回去!哼,想和我耍花招,你们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嘟……”
放下电话,秦晓生不由得泛起苦笑。
艹,被识破了!那老崽子果然能同时监视我们两个!
秦晓生当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让张黍离下车可不是怕他送死,而是想侥幸一波,看看他的员工能不能去灌县的二王庙搬救兵,把那两位令天下蛟龙颤抖的“狠人”请来帮个忙。
锦城压根就没有所谓的锦灌大道,他把张黍离甩在灌县高速出口就是想让他顺着五桂桥大巴的路线走——而终点站,则正是享誉天下的锦江堰风景区,也就是二王庙、伏龙观、以及元皇派祖师赵侯的庙宇所在。
若是对方不能监视张黍离的话,这三座宫里随便哪个狠人降临,都不是柳下跖能受得了的。
“邱太婆啊,您老人家可太坏了,好歹您做完事儿也罩一下我们吧……”张黍离苦笑着拉开车门,走进了隧道。
如果白眉神可信,他会毫不犹豫泄露邱师太的行踪——如果他真的有的话。
问题不仅柳下跖那老小子不是好东西,就连邱师太他也不熟啊!他秦晓生不过是去削影拔旗恰口饭,结果就被这老货认定是帮人家收拾残局的卒子,被牵扯到这一神一人的恩怨里来,他怨的一批!
麻蛋,怪不得邱师太要来拦二人做法移尸体,感情那是人家的饵料啊!
想到这,秦晓生就想骂娘,这邱师太钓鱼就钓鱼,好歹也和自己说一声不行吗?现在倒好,他被逼进龙潭虎穴了,邱老您人哪去了?
与此同时,清水河边一栋复式洋房的天台上,盘腿而坐的柳下跖睁开了血红色的双眼,伸手挂断了手下们打来的电话,笑出了声。
他压根没有去约定的地点,甚至连法身都没有留,而是呆在了自己已故信徒“刘总”以前和二奶们快活的秘密宅邸。
他当然不会亲自涉险去套秦晓生的话,这样只会让那个该死的道士觉得有机可乘,用他想不到的办法摇上百八十号正神和他同归于尽。
居然还敢仗着白眉神大人对俗世不熟的小瑕疵,想暗示人通风报信?哼,做梦!老夫可是故意让他快走到锦江堰的关口才“发掘”的,待会路上埋伏的手下可够那个龙虎山的臭虫喝一壶的!柳下跖抚弄着自己雪白的长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小鼠辈,等你到了就会发现,老夫压根就没有在那里,到那时候,估计会跪着求我的吧?”白眉神抚弄着自己的美髯,陶醉于自己的精妙设计。
之所以现在还留着秦晓生和张黍离,一方面是他还是想套取邱素珍这老妖婆的信息,先下手为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多玩弄一下秦晓生,找回之前在夜集被阴掉一座法身的场子。
秦晓生可不知道自己此时正在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刚打电话让张黍离撤退的他正飞速地整理着一路以来自己获得的杂乱信息,一条串联了碎片化情报的长蛇渐渐交织在他的心中。
以获得的信息侧写出柳下跖的行事作风和性格,再反向证伪那些主观性强的判断结果,一条明朗的信息链很快出现在秦晓生脑海之中。
“呵呵,原来如此。”秦晓生心底又看轻了柳下跖几分,“我就很疑惑,既然你这么忌惮贫道,为什么还非要来找我事儿呢?”
当然,腹诽归腹诽,秦晓生面上的功夫还是下的很周全的,一脸视死如归还带着些焦急的神色全然没有异常之处,滴水不漏。
“沙沙沙……”黑色的平底布靴在光滑的混凝土地面上发出树叶划过般的声音,出来的是一个挑着红灯笼、一身艳红马褂的年轻男人。
说是男人其实并不准确,这玩意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一米八的大高个步伐却轻飘飘的,像是坟茔上的纸鸡。
随着步伐拉近,借着红灯笼的光亮,秦晓生这才看清来人的脸上似乎并没有五官,或者至少说至少他看不清,平整苍白的脸庞就像一面被胚器绷紧的鼓面,反倒是脑袋上的阴阳头大辫子接了些地气,至少让秦晓生知道这货来自带清朝。
这是个纸人,而且是出自前清“纸人刘”的精品纸人。
麻县纸人刘,是这个藤纸产地延续近千年的随葬品制作世家,唐代因祆教传入拜火习俗,三辅之地盛行烧纸祭祀,刘左安以藤纸废料造纸俑纸表,创立“纸人刘”的旗号,延续至今。
相传,纸人刘最顶级的红皮纸人能承受住斩尸正神附身,可以说是纸扎界的劳斯莱斯。
秦晓生看着眼前这个诡异的纸人,挑了挑眉头。
又在暗示我你就在这里?可你一路上暗示这么多东西,不就是告诉我你这里藏着事儿吗?
仍是面色不改,秦晓生朝纸俑微微躬身,这才开口:“有何贵干?”
纸俑靠近了几分,巨大的灯油香烛味熏得秦晓生这个天天烧香焚纸的道士都为止作呕。
“搜身。”似乎有小虫子在蠕动一般,纸人面皮鼓包,硬生生隆出一张红艳艳的小嘴。
这声音,似乎与白眉神有七八分相似。
一石激起千层浪,纸人脸皮后面仿佛藏匿着万千跳蚤,不住地突动着,紧接着,它的“脸上”出现了鼻子、眼廓、眉毛……没多久,熟见于无数劣质港片的纸人形象就出现在秦晓生眼前。
“好。”强忍着心底的恶心,秦晓生配合地振开双臂,任由纸人放下灯笼在自己身上肆意摸索。
牛角哨、船钉、写着“都功箓”字样的小册子……没多久,秦晓生身上最后的武装也被卸下,被纸人绑缚双手,推进了幽暗的隧道之中。
似乎是为了震慑这个不安分的小道士,白眉神的结界中的隧道比外界真实的那条更加阴森,积水、苔藓的湿滑让秦晓生不得不一边被纸人拖拽着走路,一边留意自己脚下是否踩到了实处。
“呱嗒!”也许是纸人拖拽的太急,秦晓生被脚下的青苔一绊,滑倒在脏水里,手中的手机也在空中翻滚两圈后掉到道沿上,狼狈的像只落汤鸡。
秦晓生赶紧爬了起来,捡起手机解屏看了看,又抱在手里用还干净的袖子擦着上面的脏水。
“别管你那破手机了,赶紧进去,还想不想要你的女人了。”纸人转过头来,阴冷道。
“行……”秦晓生闻言赶紧收起手机,揣到了兜里。
又被拖行了几步,看似无穷无尽的隧道侧壁上赫然出现一口大洞,上面还挂着“锦城人防”字样的铜牌,纸人揪着秦晓生的领子,将他一把扔到了洞里随后自己也走了进去。
塌陷的人防设施里有很多杂物和建材碎块,秦晓生每一步都走的很谨慎,以防被歪到脚踝,不过所幸对方似乎并没有打算在这里面动手脚,直到他看见亮光,身上依旧安然无恙。
“人到了,你们审吧。”纸人随手将秦晓生如一件杂物般扔在地上,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股难忍的腐腥味扑面而来,秦晓生抬起头来,眼前赫然是一具面带笑意的……水尸?
水尸的脸上遍布着鱼虾啃咬的发白伤口,喉间一道比解刨课示意图还标准的撕裂带层次分明的向来着展示着发白肿胀的真皮层、恶臭液化的脂肪层以及乌紫的肌肉和青蛙卵一样颗粒感十足的淋巴。
“你不是水鬼,为什么跻身水尸上面?”秦晓生伸手遮挡着突如其来的亮光,一直在黑暗中行走的他突然面对屋内明亮的灯光很不适应,“先带我去看人。”
“好。”水尸微笑着将秦晓生扶起,动作温柔优雅,在礼节方面比之前的纸人强了千百倍。
“刚才那是柳老大,你毁了他的法身难免会急火一点,还望理解。”水尸笑盈盈地致歉道,“请。”
“呵。”秦晓生也不发表意见,一巴掌打开来者遍布黄色腥臭粘液的爪子,站了起来。
“自我介绍一下,柳下屯义营中军司马柳下季,幸会。”水尸微笑着拱手道,见秦晓生木然,旋即又解释道,“古籍并不认可我们的起义,所以在道门典籍里,应该是称呼我们为九千寇吧。”
九千寇之乱?秦晓生点了点头。
这是春秋时期鲁国爆发的内乱,被后世附会为柳下跖领导的奴隶起义,当然,其实都是柳下跖豢养的武装奴隶政变而已。
秦晓生对研究典籍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觉得现在的形势有些过分棘手了。
一个度过化形劫的恶神不够,现在还来了可能有好几千规模的千年级恶鬼团伙,这是把他朝死路上逼啊!
“反没造成,司马倒是先封上了。”秦晓生嗤笑道,“也是,管百八十的司马怎么着也比千夫乘长的校尉威风。”
“不要做无谓的试探了,哪怕这里只有在下一人你也造不得次。”柳下季躬身回敬道,“请吧。”
秦晓生尴尬地笑了笑,跟着柳下季走入了房间之中。
“仲父,我这身体不行啊,下面那玩意儿都干成腊肠了。”
“墨儿,别抱怨了,仲父这身子半个脑袋都没有了,你好歹也是个全尸不是?虽然干了点……”
“别吵了,司马来了,肃静!”
“狗屁司马,不就是村西那个跟着少正卯做学的小鸡崽吗。”
……
不同于隧道的逼仄和通道的漆黑,秦晓生进入的房间宽阔而光明,只不过同样也散发着臭气——十数具死相各异的尸体在里面坐着,想不臭都难。
不同于俗称中邪的“上身”以及“夺舍”,强行跻身尸体是一种非常“高难度”的事情。肉体的一举一动都需要七魄的各司其职来支撑,阴灵入侵活人只需要击溃其意识就行。
但死人就不一样了,死人的七魄早已散去,要想跻身就必须依靠自己来凝聚阴魄来驭使,能这么干的基本都是岳兵头领实力往上的千年恶鬼。
看来,柳下季的威胁并非虚言。
见到二人进来,众鬼也丝毫不在意,仍旧的继续嬉笑打闹,但虽然看起来散漫,各自的位置却并没有变动,可见完全是演给秦晓生看的。
在房间的最中央,是一只倒吊的铁笼和横卧起下的丈方圆桌,高妍软趴趴地倒在铁笼里面,生死不知。
“你不是说,保证她安然无恙吗?”秦晓生咬着牙,怒目喝道。
“这不关我的事,我们除了把她放进笼子里,什么事也没干。”柳下季无辜地耸了耸肩,“姑娘,快醒醒,你姘头来接你回家了。”
高妍仍旧一动不动。
“我要先看她再说。”秦晓生见状立马上前,却被柳下季一把抓住了肩头,动弹不得。
“是不是在下的客气让你误以为我们很好说话了?”柳下季轻蔑道,“给我老实点!”
“我管你好不好说话,你给我撒开!”秦晓生奋力挣扎着,柳下季腐败的手掌在他的肩膀上脓水飞溅,浸润出一片暗黄色的水痕。
“真是拿你没办法,也不知道老大怎么会对你这种废物忌惮成那样。”看着如刍狗般在自己手中翻腾的秦晓生,柳下季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墨,敲醒她,给我们的客人安安心。”
“好咧!”抱怨自己是“腊肠”的干尸咧嘴一笑,捡起一只空酒瓶扔在铁笼上。
咣当!墨绿的啤酒瓶在铁笼上撞的稀碎,发出刺耳的爆响声。
“啊!”笼中的高妍猛地一颤,惊叫着爬了起来,又因为移动的缘故带的铁笼东倒西歪。
笼子上用作固定的铁链在空中摇摆,高妍努力地攀在笼杆上,看清了下方的局势。
是房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