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感官无法触达的世界:古希腊哲学的认识论(1)

通过上一章的内容,我们知道中国哲学同样存在着一个走出洞穴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气”概念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古人对未知世界初步完成了理论上的构建。“理”概念的出现,说明中国哲学具有不同于西方的理论发展路径。但不论中西方哲学在之后的发展中有何不同,一个不能被否认的事实是,二者都是以对“物”的思考完成从早期宗教到哲学的转向的,这个“物”既包括某一个、某一类由属性与实体构成的事物,也包括具有普遍性的天地万物。

现在,我要提出一个关键的问题,可以使我们对哲学的讨论进入一个全新的层次与领域。这个问题就是,如果不凭借经验感知,那么我们根据什么对“物”做出相关的哲学判断?以我们讨论过的内容为例。我们知道,巴门尼德在反对用眼睛、嘴巴得出的意见时,提出了用逻辑上的同一律来推导真理。不过我们也知道,亚里士多德由于发现了逻辑解决不了的问题,从而进入了形而上学的论域。在这一章里,我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地去质疑:当逻辑所代表的知性能力也不靠谱时,我们还能运用什么能力去思考真正的哲学问题并且得出结论呢?问出这一问题就意味着我们从形而上学的晦涩中跳了出来,进入了“认识论”的范围。

西方哲学最初主要围绕着“本原”与“本质”这两个概念展开,这说明西方最早的哲学思考起源于对经验观察的疑惑,人们开始觉得有一些值得探索的要素并不能通过眼睛、耳朵、手等感知。事实上,我们想深入甚至彻底地认识这个世界的话,就不能单靠感官。道理很简单,因为某个人的某种感官只能片面且表面地接触这个世界,它所形成的认识并不能保证是对真实的客观显现。一旦人们开始自觉地希冀打破自己的局限而去追求真实,他所在的经验世界就成了一个需要逃出的牢笼。

对此,柏拉图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比喻:在一个洞穴中有一堆火和一些人,火燃烧的光芒把人的影子照在洞壁上,人被锁链锁着不能动,只能面对前面的洞壁,永远看不见背后的火与旁边的同伴。这些人生来即如此,被囚禁洞中。在柏拉图看来,绝大部分人都如洞穴中的囚徒,他们一辈子看到的只是影子,根本看不到真实的人,更看不到洞外的世界。如果柏拉图能未卜先知,他完全可以把“洞穴喻”换作“影院喻”,后者对于现代人来说更容易想象——对于坐在影院看大屏幕上放映《终结者》的观众来说,他们看到的既不是施瓦辛格本人,也不是施瓦辛格生活的真实世界。

不管是洞穴还是影院,柏拉图想要表达的是,我们感知到的内容离真相还差得太远,哲学追求的是走出洞穴看到真实的天地。正是这种对真实的渴慕,让哲学家开始关注自身的认知能力与认知过程,哲学也因此产生了“认识论”这个研究领域。

认识论,顾名思义,是对人认识的研究。在希腊语中,episteme是“知识”,logy是“说”,epistemology这个词的原意是“关于知识的论说”,所以它也可以被翻译成“知识论”。认识与知识,是行动与结果的关系。epistemology的核心是求真,两个译名各有偏重。如果翻译成“认识论”,则意在问:“我们能够真正地认识事物吗?”如果翻译成“知识论”,则意在问:“我们能获得真正的知识吗?”这里所说的“知识”,显然不是“肚子疼的话就多喝热水”的那种知识,而是特指关于认识对象的绝对客观真实的信息。

围绕这两个基本问题,认识论或知识论还包括但不限于以下这些思考内容:人具有什么样的认识结构?认识的过程是什么?知识的来源和范围是什么?知识与错误、知识与意见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的提出,代表人们认识到,要想解决形而上学中的那些难题,必须先弄清楚,人们是如何认识经验世界和未知世界的。如果不能确定人们对哲学真理的认识能力,那么所谓“本原”“本质”“气”“理”这些概念,就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据之谈。

就像形而上学经历了从简单到复杂的历程一样,认识论也是从极为朴素的观点中发展起来的。最早涉及这一话题的观点,是古希腊以恩培多克勒为代表的哲学家提出的“同类相知”和阿那克萨戈拉提出的“异类相知”。前者是说,当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具有同样的基质时,认识才能发生,也就是“用土来看土,用水来看水”。后者是说,当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具有性质上的差异,甚至是对立时,认识才能发生,也就是“由冷知热,由咸知淡,由苦知甜”。

这种对于认识的初步判断在中国古代同样存在,生活在三国时代的青年才俊王弼曾说:“凡感之为道,不能感非类者也。”即感知的道理在于,不是同类的事物就不能互相感知。但与持有单一意见的古希腊元素论者不同,王弼也承认“异类相感”的道理。他提出了“情伪”的概念,试图说明认识的主体喜欢获取与自己不同的性质,“形躁好静,质柔爱刚。体与情反,质与愿违”。这就使得两个异类的事物也能互相接触,并产生认识。

实际上,在生活中,这两种情况确实是共存的。比如一个穷人由于知道拮据的滋味,所以他十分能体会另一个穷人所经历的痛苦;但如果不是认识到有其他人过着富有的生活,他就不会对自己的贫穷有什么感觉。这个例子说明,“同类相知”与“异类相知”都是基于生活经验的判断,它们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认识论的问题,因为它们仍然面临着“同类或异类相知的认识过程如何”的具体问题。

真正把认识活动本身作为一个哲学问题思考的哲学家是苏格拉底。和之前关心本原的哲学家不同,苏格拉底感兴趣的是如何确保知识的有效性,或者说如何获得真知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他使用了一种极有特点的方式:辩证法。这是一种讨论哲学问题时特有的对话方式,它要求对话的双方或多方围绕着一个主题发表自己的观点,在不断剔除错误意见、保留正确见解后,形成最终的真正的认识。

因此,和苏格拉底聊天注定会成为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因为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抓住对方谈话中的错误部分,并对其进行深入的追问。直到回答无法继续,人们才会发现自己走的是一条死路,这样他们就会转过头来重新寻找正确的认识。这种方法的特点是引导求知者层层深入,自行得出结论,而不是直接给予求知者答案。这就像产婆帮助产妇生出孩子一样,所以辩证法被苏格拉底比喻为“助产术”。

无独有偶,与苏格拉底几乎同时代的孔子在教育弟子时,也提出了“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的方法。“愤”是虽然想弄清楚但是还不明白的样子,“悱”是似乎想明白了但说不出来的样子。孔子认为,作为老师,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必要去启发一下学生;启发之后,如果学生不能举一反三地扩充认识,那么老师就没有必要继续教育下去了。苏格拉底和孔子观点的一致之处,是他们都强调发挥认识的主动性。这是中西方历史上关于教育最早的观点。

苏格拉底曾和一个叫拉凯斯的将军讨论“什么是勇敢”,后者先以自己的生活经验答道,勇敢就是坚守阵地不逃跑。苏格拉底问,行军作战有时需要逃跑来诱敌,难道不能坚守阵地就是不勇敢吗?拉凯斯回答说,对于骑兵来说,确实可以根据战术来决定进退,但是装甲兵需要坚守阵地。苏格拉底对此回应说,他问的不是装甲兵的勇敢,而是普遍的勇敢。拉凯斯于是更改答案说,勇敢是灵魂的某种忍耐。苏格拉底问,勇敢是高尚的,所以勇敢对应的是聪明的忍耐,而不是愚蠢的忍耐,对吗?拉凯斯说,是的。苏格拉底又问,一个聪明且计算出自己处于有利地位,所以奋力抗敌的人勇敢,还是一个不聪明且没有计算,但仍旧奋力抗敌的人勇敢?拉凯斯说,当然是后者勇敢。苏格拉底便说,相比于善于计算的前者,后者显然是愚蠢的,但愚蠢的忍耐反倒成了勇敢,这和将军之前所说的矛盾了。